許林念還沒從那陣溫?zé)岬穆榘W中回過神,腳下的祥云便忽然一陣晃動。她驚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往下墜——不是跌落云端的失重感,而是像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穿過層層云霧,穿過流淌的時光。
耳邊的風(fēng)聲越來越響,夾雜著無數(shù)細碎的、模糊的聲響:有金戈鐵馬的碰撞,有深宮寒夜的嘆息,有桃花樹下的輕笑,還有……雪落無聲的寂靜。
她想抓住什么,卻只摸到一片虛空。手腕上的紅痕燙得驚人,像是有團火在皮肉下燒,燒得她意識都開始模糊。最后一眼,她似乎看見九天之上,那道化作流光的身影停在云端,正低頭望著她墜落的方向,袖擺被風(fēng)吹得獵獵作響,看不清神色。
再睜眼時,刺目的陽光晃得她瞇起了眼。
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槐花香,身下是青石板路的涼意。她低頭,看見自己穿著一身淺綠的襦裙,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桂花糕——那是尚書府廚房新做的,她偷偷揣了兩塊,要去巷口等肖雨辰。
“念念!”
熟悉的聲音從巷口傳來,她猛地抬頭,看見那個穿著半舊鎧甲的少年正朝她跑來,臉上帶著爽朗的笑,額角還掛著汗珠。他跑到她面前,自然地接過她手里的桂花糕,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等久了吧?剛練完武就過來了。”
許林念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心臟沒來由地漏跳了一拍。
很奇怪,明明是日日相見的人,明明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她卻忽然覺得眼眶發(fā)酸。她抬手,下意識地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光滑一片,什么都沒有。可那股溫?zé)岬穆榘W還在,像某種遙遠的回響。
“怎么了?”肖雨辰注意到她的失神,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fā),“臉怎么這么白?”
“沒……沒什么?!彼龘u搖頭,把那點莫名的情緒壓下去,笑了起來,“就是剛才好像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忘了夢見什么了?!?/p>
肖雨辰挑眉,捏了捏她的臉頰:“肯定是又夢到吃的了。走,我?guī)闳タ次倚碌玫睦茄琅?,?jù)說能辟邪呢?!?/p>
他拉著她的手往巷深處走,指尖的溫度很暖。許林念被他牽著,一步步遠離了云端的記憶,走向那棵老槐樹下。陽光透過葉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一切都美好得像幅畫。
她不知道,這幅畫的盡頭,是漫天風(fēng)雪的宮門。
更不知道,此刻與她交握的手背上,一道極淺極淡的紅痕正在悄然浮現(xiàn),與她腕間那道隱去的印記,遙遙相對。
巷口的老槐樹抽出第一茬新綠時,許林念的指尖劃過肖雨辰腕間那道淺紅的痕。一旁的丫鬟春桃正踮腳摘著墻頭的海棠花,見兩人親昵模樣,紅了臉轉(zhuǎn)過身去,嘴里卻嘟囔著:“小姐和肖公子又黏在一起啦,夫人要是看見了,又要罰我沒看好您。”
那是去年上元節(jié),一陣怪風(fēng)吹來的紅繩纏住兩人手腕,解開后留下的印子,像朵褪不去的朱砂痣。肖雨辰聞言揚手作勢要敲春桃的腦袋,逗得她笑著跑開,他才轉(zhuǎn)頭看向許林念,眼底滿是溫柔。
“你看,連老天都幫我們。”她把親手繡的平安符塞進他掌心,裙角掃過青石板,帶起一陣花香,“等你打了勝仗回來,我就把攢的嫁妝都給你,讓這紅痕作證,這輩子賴定你了?!?/p>
肖雨辰捏了捏她的臉,指腹蹭過自己腕間的紅痕——那里總比別處暖些,像藏著團小小的火?!罢l要你嫁妝?”他笑得爽朗,把磨得發(fā)亮的狼牙佩系在她腰間,“我肖雨辰的媳婦,自然要八抬大轎娶進門。等我回來,就去后山摘野桃,像小時候那樣,讓你哥許林舟也跟著,省得他總說我把你拐跑了?!?/p>
那時的長安,朱雀大街的柳絮能飄滿整條護城河。他們是真正的青梅竹馬,一個是尚書府嬌女,一個是將門虎子。翻墻遞帕子的夜里,她總愛盯著他腕間的紅痕傻笑,而肖雨辰的副將秦風(fēng),總在墻下望風(fēng)時忍不住咳嗽兩聲,提醒兩人別耽誤太久;花前月下盟誓時,他會把她的手和自己的并在一起,看兩道紅痕像要長到一處去,不遠處肖母派來的嬤嬤正假裝賞花,眼角的余光卻始終落在兩人身上。
變故來得比春風(fēng)急。北境狼煙起,圣旨一下,肖雨辰成了先鋒官??烧l也沒料到,朝堂暗流洶涌——那位久居深宮的陛下,竟以“平衡勢力”為名,將肖雨辰的兵權(quán)暫收,改派紈绔皇子趙珩督軍。趙珩早對許林念心存覬覦,借機向陛下進言,下旨將許林念接入宮中,封為才人,美其名曰“伴駕祈福”。
“我不進宮!”她把自己鎖在房里,摔碎了他送的那對玉鐲,碎片割破了手,血珠滴在地上,像極了那年他替她擋箭時流的血。可父親許尚書跪在門外,額頭磕得青腫:“念念,抗旨便是滿門抄斬,雨辰在前線也會受牽連!你母親在佛堂為你禱告,她若知道你如此執(zhí)拗,該多傷心?。 ?/p>
出征前夜,肖雨辰翻墻進來時,鎧甲上還沾著夜露。他攥著她的手腕,紅痕被捏得發(fā)燙:“等我,最多半年,我一定回來砸開宮門接你。這紅痕還在,我們就不算完?!彼砗蟮那仫L(fēng)捧著一個小包裹,里面是肖雨辰連夜讓人趕制的幾件御寒衣物,說是怕許林念在宮里受委屈。
她哭著點頭,把狼牙佩又塞回他懷里:“我等你,哪怕在宮里,我也等?!?/p>
入宮那天,紅轎從尚書府抬出,經(jīng)過城門時,她撩開轎簾,看見城樓下的肖雨辰。他一身戎裝,秦風(fēng)站在他身側(cè),正低聲說著什么。他望著她的方向,手腕上的紅痕在陽光下亮得刺眼。風(fēng)吹起他的披風(fēng),像一面即將浴血的旗。
深宮歲月,比長安的冬天更冷。她住在偏僻的碎玉軒,身邊只有老宮女張嬤嬤相伴。張嬤嬤是宮里的老人,見她可憐,時常偷偷給她帶些宮外的點心,還勸她:“姑娘,在這宮里,太執(zhí)著不是好事啊?!蓖箝g的紅痕總在夜里發(fā)燙,像在提醒她有個約定。北境的戰(zhàn)報時好時壞,趙珩偶爾會來碎玉軒騷擾,都被她冷淡避開,他臨走時總撂下狠話:“肖雨辰自身難保,你早晚是我的人?!?/p>
直到半年后,傳來消息:肖雨辰大敗敵軍,卻被趙珩構(gòu)陷“擁兵自重”,如今正被押解回京。
她瘋了似的想沖出去,卻被侍衛(wèi)死死攔住。張嬤嬤拉著她的手,急得直掉淚:“姑娘,您可不能沖動啊,這宮里到處是眼睛,您出事了,誰還等肖將軍???”宮門像一頭巨獸,吞了她的自由,也吞了她的希望。
三日后的雪夜,她趁著守衛(wèi)換班,撬開偏殿的后窗。單薄的衣裙很快被風(fēng)雪打透,她赤著腳,踩在結(jié)冰的石板路上,朝著宮門的方向跑。途中撞見巡邏的禁軍小卒李三,他曾受過許尚書的恩惠,見是她,愣了愣,終究是假裝沒看見,轉(zhuǎn)身走向了另一條路。手腕上的紅痕在風(fēng)雪里泛著異樣的紅,像要滲出血來。
宮門就在眼前,她看見肖雨辰趴在門外,鎧甲破碎,渾身是血,正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往門內(nèi)爬。他的副將秦風(fēng)倒在不遠處,早已沒了氣息。他的手伸著,指尖離門縫只有一尺,腕間那道紅痕被血浸透,紅得觸目驚心。
“阿辰!”她撲到門內(nèi),指甲摳著冰冷的門板,“我在這兒!我來接你了!”
他似乎聽見了,艱難地抬起頭,渾濁的眼里映出她的身影,嘴角扯出一絲破碎的笑。
可身后傳來腳步聲,是禁軍統(tǒng)領(lǐng)王彪帶著人趕來。領(lǐng)頭的太監(jiān)尖聲喊:“陛下有旨,叛將肖雨辰,擅闖宮門,就地格殺!”
肖雨辰的目光猛地收緊,看著她,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像是在說“走”。
她看著他身后追來的刀光,看著他眼中的絕望,再看看那扇沉重的宮門——她若不開,他進不來;可她若開了,他就是叛賊闖入禁宮的鐵證。
風(fēng)雪卷過宮墻,吹得她幾乎站立不穩(wěn)。肖雨辰的手還在往前伸,指尖的血蹭在門板上,像一道絕望的符咒。
“對不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帶著連自己都不敢信的決絕。
然后,她抬手,用盡全身力氣,推上了那扇門。
“咔噠?!?/p>
門閂落下的瞬間,她聽見門外傳來一聲悶響,像是什么重物落地。
她背靠著冰冷的門板滑坐在地,淚水混著血水從臉上滑落。手腕上的紅痕灼痛難忍,像被生生剜去一塊肉。
雪還在下,宮門外的血很快被蓋住,只有那道紅痕,隔著門板,仿佛還在彼此灼燒。
后來,宮里的人說,碎玉軒的許才人瘋了。每天夜里,她都抱著門板哭,一遍遍地喊“阿辰”,直到嗓子啞得發(fā)不出聲。張嬤嬤守在她身邊,默默擦著眼淚,給她披上厚厚的棉被。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沒瘋。她只是困在了這扇門里,困在了那個雪夜,困在了與他隔著一尺距離的,永恒的絕望里。而腕間那道紅痕,從此成了一道鎖,鎖著她的魂魄,再也出不了這深宮。的第一幕,就此拉開了序幕。而身處局中的人,尚不知自己腳下的路,早已被那根誤纏的紅繩,牢牢系在了注定糾纏的命數(shù)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