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雨辰在一片潮濕的霧氣里睜開眼時,最先聞到的是青云山特有的草木清氣。師父玄塵真人正用指尖點他的眉心,語氣帶著幾分嚴厲:“雨辰,入我青云門三載,修行不可懈怠。”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骨節(jié)分明,掌心還帶著練劍磨出的薄繭。腕間那道淺粉的紅痕藏在衣袖里,像枚被霧氣浸過的印記,不仔細看幾乎瞧不見。
同屋的師兄秦風(fēng)端著藥碗進來,見他醒了,咧嘴一笑:“醒啦?葛長老又咳得厲害,師父讓你去丹房看看?!?/p>
這名字讓肖雨辰心頭莫名一跳,像是在哪聽過,卻又想不起具體的來處。他應(yīng)了聲,起身時,腕間的紅痕忽然輕輕燙了一下,像被誰的指尖不經(jīng)意觸過。
輪回的齒輪在無人察覺處悄然轉(zhuǎn)動。當(dāng)肖雨辰第一次踏下山門,肩頭落著青云山的晨露時,他腕間那道淺淡的紅痕,正隨著心跳微微發(fā)燙——那是前一世未盡的牽絆,在這一世換了副模樣,依舊牢牢系著他與她的命數(shù)。
葛長老咳血的聲音還在耳畔回響,師父玄塵真人將那枚繪制著紫靈花的玉簡交給他時,指尖的顫抖藏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此花唯有許家有,雨辰,長老的命,全在你手上。”師兄秦風(fēng)在一旁替他整理行囊,塞給他一小包干糧:“路上當(dāng)心,聽說許家大小姐身子弱,你去了別唐突?!?/p>
他循著線索找到許府時,正是暮春。朱門深院,墻內(nèi)飄出的藥香里,竟藏著一絲讓他莫名心悸的氣息。翻墻而入的瞬間,他以為自己要找的是一株開在玉盆里的奇花,卻沒料到,會撞進一雙浸在月光里的眼睛。
“你是誰?”許林念的聲音很輕,像風(fēng)拂過琴弦,卻讓他握刀的手猛地一頓。她身后的丫鬟春桃嚇得手里的藥鋤都掉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喊:“你、你是哪里來的賊?”
他站在藥圃中央,月白裙裾被夜風(fēng)吹得輕輕揚起,明明是初見,他卻覺得這場景熟悉得可怕,仿佛在哪一世的夢里,也有這樣一個姑娘,在等他。
后來的日子,像是被誰刻意放慢了腳步。他借口求醫(yī)留在附近的客棧,許尚書瞧他眉目正直,又懂些醫(yī)術(shù),便默許他偶爾來府中幫忙打理藥圃。他看她清晨對著蘭草出神,看她午后坐在廊下曬太陽,看她咳得厲害時,從袖中摸出那枚溫潤的玉瓶——那時他還不知道,瓶里裝的不是尋常藥丸,而是紫靈花靈氣凝結(jié)的精髓。
他教她認山間的草藥,她為他縫補磨破的劍穗。春桃總在一旁打趣:“小姐以前從不碰針線,肖公子一來,倒勤快起來了?!彼ζ饋淼臅r候,眼角會彎成月牙,腕間那道幾乎看不見的紅痕,會在陽光下泛起極淡的光。肖雨辰開始貪戀這份安穩(wěn),甚至想過,若能一直這樣,哪怕回去受師父責(zé)罰,也認了。
直到那個雨夜,許林念昏迷不醒,許府請的老大夫搖頭嘆息,話像驚雷在他耳邊炸開:“大小姐這是紫靈花靈氣耗盡了……她這身子,本就是靠花養(yǎng)著的啊!”許尚書夫婦守在門外,愁云慘淡,許夫人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刺得他心口發(fā)疼。
他沖進內(nèi)室時,她正從昏迷中驚醒,看見他,眼中先是慌亂,隨即化為一片澄澈的了然?!澳憬K究是為這個來的,對嗎?”她輕聲問,沒有怨恨,只有一絲淡淡的疲憊。
肖雨辰的喉嚨像被堵住,他想說不是,卻看見她抬手撫上自己的手腕。那里,正是他無數(shù)次想觸碰卻又收回手的地方,此刻,一道紅痕正隱隱發(fā)光,與他腕間的那道遙相呼應(yīng)。
“雨辰,”她忽然笑了,笑容在蒼白的臉上綻開,竟帶著幾分釋然,“我娘說,我本就活不過十六歲。是紫靈花讓我多陪了這世間幾年,如今能遇見你,已經(jīng)是賺了?!?/p>
他眼睜睜看著她取出銀針刺向自己的手腕,看著那縷紫色的靈氣從她血脈中緩緩溢出,像一條掙扎的活物。她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灰敗,呼吸越來越微弱,卻還在對他說:“快……拿著它,回去救你師父。”
玉盒合上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心碎的聲音。他沖過去將她抱在懷里,她的身體輕得像一片羽毛,正在迅速失去溫度。
“為什么……”他的聲音哽咽,淚水砸在她的發(fā)間,“為什么要這么傻?”
許林念靠在他頸窩,氣若游絲,指尖卻輕輕撫過他的手腕,那里,兩道紅痕正隔著皮肉相互牽引?!耙驗椤覀兒孟瘛缇驮撨@樣了?!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下一世……若再遇見,別再找什么花了,好不好?”
他拼命點頭,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的眼睛慢慢閉上。最后一刻,她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極輕的氣音,消散在雨里。春桃撲在床邊哭斷了腸,許尚書背過身去,肩頭微微顫抖。
后來,葛長老活了下來,肖雨辰成了青云山最受敬重的弟子。秦風(fēng)偶爾會提起:“那次你從許府回來,整個人像丟了魂,腕上的紅痕紅得嚇人。”可沒人知道,每個月圓之夜,他都會獨自坐在藥圃的青石上,懷里抱著那只空了的玉盒,一遍遍描摹腕間那道紅痕。
他總覺得,她的魂魄沒有走遠,就像那道紅線一樣,還在某個地方等著他。只是他不知道,這等待的盡頭,是下一世的重逢,還是又一場注定糾纏的劫難。
而輪回的齒輪,早已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碾過了第二世的塵埃,朝著下一場宿命,緩緩轉(zhuǎn)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