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崖的雪,十年沒停過。
肖雨辰坐在觀星臺的玉座上,指尖捻著一枚冰晶,周身氣息冷得像崖底的寒冰。座下弟子屏息凝神,聽他講解無情道的心法——這是他證道的第三百年,崖上的積雪厚得能埋住半個人,他的心,比雪更冷。
腕間那道淺粉的紅痕藏在道袍里,三百年間從未發(fā)燙,像枚早已凍僵的印記。他以為,這便是斬斷塵緣的證悟,直到那年開春,藥童阿竹抱著個襁褓闖上崖來。
“師尊!山腳下?lián)斓?,快凍死了!”阿竹凍得鼻尖通紅,掀開襁褓一角,露出個皺巴巴的小臉,“瞧著還有氣,您看……”
肖雨辰的目光落在嬰兒細(xì)瘦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極淡的紅痕,像被雪水浸過的朱砂,在蒼白的皮膚上若隱若現(xiàn)。他指尖的冰晶“咔”地裂了道縫,三百年未曾波動的心湖,忽然漾起圈微不可察的漣漪。
“留下吧。”他收回目光,聲音沒帶一絲溫度,“交由后廚的張媽照看,不必讓她踏進(jìn)修真殿半步?!?/p>
他是無妄崖的主,修的是斷絕七情的無情道,弟子們都知道,師尊眼里只有天道法則,從無半分人情。
那女嬰被取名叫“念念”,沒人知道是誰取的,只當(dāng)是張媽隨口起的。她在廚房的柴房長大,瘦小得像株崖邊的野草,總愛偷偷跑到修真殿外,看那個白衣勝雪的身影在殿前練劍。
她七歲那年,在后山撿柴時摔斷了腿,疼得縮在雪地里哭。肖雨辰恰好路過,玄色道袍掃過積雪,停在她面前。她嚇得不敢哭了,只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他,腕間的紅痕在淚水中泛著淺淡的光。
“師尊……”她小聲喊,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碎雪。
他蹲下身,指尖剛要觸到她的腿骨,卻猛地收回手。道袍下的手腕隱隱發(fā)燙,那道紅痕像要掙脫束縛。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冰封的漠然:“讓阿竹來送你回去?!?/p>
轉(zhuǎn)身時,聽見身后傳來細(xì)碎的嗚咽,像小貓被丟在了雪地里。他攥緊了拳,指甲掐進(jìn)掌心,血腥味混著雪氣鉆進(jìn)鼻腔——這是修行三百年,第一次嘗到心亂的滋味。
后來,念念被張媽送進(jìn)了外門,成了最末等的弟子。她總在人群后看他,看他給內(nèi)門弟子講道,看他揮劍斬落崖邊的冰棱,看他對著星空打坐,背影孤得像亙古不化的雪山。
十二歲那年,宗門大選,她憑著一股狠勁闖到了最后一關(guān),對手是內(nèi)門最受寵的弟子秦風(fēng)。秦風(fēng)一劍挑飛她的佩劍,劍尖指著她的咽喉:“認(rèn)輸吧,你這種棄兒,不配站在師尊面前?!?/p>
她咬著唇,血珠從嘴角滾落,卻死死盯著觀禮臺上的肖雨辰。他端坐不動,白衣在風(fēng)雪里紋絲不動,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guān)。
就在秦風(fēng)的劍要刺下去時,一道冰棱突然從觀星臺飛來,精準(zhǔn)地磕開了劍尖。肖雨辰的聲音透過風(fēng)雪傳來,冷得像淬了冰:“劍法尚可,入內(nèi)門吧?!?/p>
她愣在原地,看著他起身離去的背影,腕間的紅痕燙得厲害。她以為,這是命運(yùn)的轉(zhuǎn)機(jī),卻不知,這只是劫難的開始。
他成了她的師尊,卻從未正眼看過她。教她練劍時,指尖從不上前糾正,只遠(yuǎn)遠(yuǎn)站著,聲音隔著風(fēng)雪傳來:“腕力不足,再練三個時辰?!苯趟姆〞r,從不問她是否領(lǐng)悟,只將玉簡丟給她:“三日后背熟,錯一字,罰抄百遍。”
內(nèi)門弟子都笑她傻,說師尊收她,不過是看在她那點可憐的根骨上。秦風(fēng)更是處處刁難,故意在她練劍時撞翻她的劍架:“當(dāng)心點,別污了師尊的眼?!?/p>
只有張媽偷偷塞給她一塊暖玉:“姑娘,師尊他……不是無情,是不敢有情啊?!?/p>
她不懂,直到那個月圓之夜。她去送抄好的心法,撞見他在觀星臺打坐,周身寒氣翻涌,白衣上凝著層薄冰。他似乎在抵御心魔,額角滲著冷汗,右手死死按著左腕,那里的紅痕竟透出妖異的紅光。
“師尊!”她沖過去,想扶他,卻被一股寒氣彈開。
他猛地睜眼,眼底是她從未見過的掙扎,像困在冰湖里的野獸?!皾L!”他低吼,聲音嘶啞,“誰讓你來的?!”
她被嚇住了,踉蹌著后退,懷里的竹簡散落一地。其中一卷滑到他腳邊,上面是她抄了百遍的《無情道經(jīng)》,最后一句被淚水洇得發(fā)皺:“大道無情,萬物為芻狗……”
他看著那行字,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絲血跡。他揮了揮手,一道冰墻擋在兩人中間:“從今往后,不必再來見我?!?/p>
那夜之后,她被調(diào)到了后山守藥圃。秦風(fēng)來傳旨時,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師尊說,你我塵緣太重,礙了他修行?!?/p>
她沒哭,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路過修真殿時,看見他站在殿前,白衣被風(fēng)雪裹著,像要融進(jìn)那片蒼茫里。他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看遠(yuǎn)方的雪山。
她停下腳步,想說些什么,比如“師尊的劍穗松了”,比如“弟子抄的心法里,有一句不懂”,比如……她腕間的紅痕,總在想他的時候發(fā)燙。
可她終究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后山的風(fēng)雪里。那道背影,單薄得像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
他在殿前站了一夜,直到晨光刺破云層。秦風(fēng)來報:“師尊,許師妹在后山種活了紫靈花,說是……能治寒癥?!彼偷剞D(zhuǎn)頭,看向后山的方向,那里煙霧繚繞,什么都看不見。
三年后,魔族來犯,無妄崖被圍。肖雨辰率弟子迎敵,一劍斬落魔尊的羽翼,卻被對方的血咒反噬。咒印爬上他的手腕,與那道紅痕糾纏在一起,疼得他幾乎握不住劍。
就在他要墜崖的瞬間,一道身影突然從斜刺里撲過來,替他擋下了致命一擊。是念念,她不知何時換上了內(nèi)門弟子的服飾,胸前插著半截魔刃,鮮血染紅了雪,也染紅了他的白衣。
“師尊……”她抬起手,似乎想碰他的臉,腕間的紅痕與他的咒印交織在一起,紅得像燃起來的火,“我不是棄兒……我是……”
后面的話沒能說出口,她的手垂了下去,眼睛卻望著他,像小時候在雪地里那樣,帶著點怯,又帶著點執(zhí)拗。
他抱住她,第一次覺得無妄崖的雪這么燙。懷里的人越來越輕,他忽然想起她剛上山時的模樣,想起她被秦風(fēng)欺負(fù)時倔強(qiáng)的眼神,想起她抄的心法上那行洇濕的字——原來,他修的從來不是無情道,只是不敢承認(rèn),早在撿到她的那個雪天,心就已經(jīng)亂了。
魔尊被斬后,無妄崖的雪停了。他將她葬在了藥圃,那里種滿了紫靈花,花開時像一片紫色的海。
他依舊是那個孤高的師尊,只是觀星臺的玉座旁,多了個空著的蒲團(tuán)。秦風(fēng)偶爾看見他對著花海發(fā)呆,腕間的紅痕與咒印糾纏著,紅得觸目驚心。
很多年后,有弟子問起那位早逝的許師妹,秦風(fēng)嘆著氣說:“她啊,是師尊修行路上,唯一沒能斬掉的妄念?!?/p>
只有肖雨辰知道,那不是妄念。是他三百年修行里,唯一的光。是他不敢承認(rèn),卻早已刻進(jìn)魂魄的牽絆。
而輪回的風(fēng),又吹向了下一世。這一次,他們依舊擦肩而過,一個留在冰封的記憶里,一個走向未知的茫茫前路,只留下無妄崖的紫靈花,年復(fù)一年地開,像一場永遠(yuǎn)說不完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