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世

無妄閣的地牢永遠彌漫著鐵銹與草藥混合的氣味。

許林念跪在冰冷的石地上，額頭抵著青磚，聽著頭頂老閣主枯樹皮般的聲音：“‘念’，明日三更，攝政王府，取肖雨辰的首級?！?/p>

她沒抬頭，只應(yīng)了聲“是”。喉間有些發(fā)緊，是昨夜剛換的“鎖憶散”在起作用——這藥能壓下所有多余的情緒，卻壓不住腕間那道舊疤偶爾的發(fā)燙。她抬手摸了摸，疤痕從手腕纏到小臂，像條丑陋的蛇，是三年前為了抹去底下那道淺紅印記，自己用匕首劃的?？蓜澋迷缴睿羌t痕越清晰，尤其是執(zhí)行任務(wù)前，總會燙得像要鉆進骨頭里。

“他腕間有塊紅痕，像朵沒開的花?！崩祥w主突然補充，聲音里帶著點詭異的笑意，“你見了，就知道該往哪下手了?！?/p>

許林念指尖猛地一顫。紅痕？這兩個字像針，扎得她太陽穴突突直跳。有個模糊的影子在腦海里晃——雪地里，有人握著她的手腕，說“這是同心結(jié)，能護你平安”?？赡怯白愚D(zhuǎn)瞬即逝，只剩下藥帶來的鈍痛。

她起身時，腰間的毒針囊輕輕撞在石壁上，發(fā)出細響。針囊最底層，藏著枚特殊的毒針，針尾纏著半片干枯的紫靈花瓣，是閣里特意為這次任務(wù)準備的。老閣主說，這花瓣來自忘川，能讓死者魂魄無歸處。

同一時刻，攝政王府的書房。

肖雨辰將密信湊到燭火前，橘色的光映著他眼底的寒意。信上畫著個女子的側(cè)影，標注著“無妄閣·念”，以及一行小字：腕有疤，善用毒針。

“又是無妄閣?！彼吐曕托?，將燃盡的信紙捏在掌心?；覡a順著指縫落下，像極了五年前那場大火里飄飛的紙灰。那場火帶走了他唯一的兄長，也讓他從襁褓里帶出來的狼牙佩，多了道焦痕。

佩身刻著的半朵紫靈花，被他摩挲得發(fā)亮。這些年，他總在夢里見到完整的花——有人捧著花盆對他笑，說“等花開了，我們就去江南”。可他派人尋遍天下，都沒人見過這種花，直到上個月，太醫(yī)院的老御醫(yī)顫巍巍地說：“紫靈花……傳說長在忘川邊，和一種叫同心蛛的東西共生……”

話音未落，腕間突然熱了起來。肖雨辰卷起袖子，那道淺紅的印記正泛著微光，形狀的確像朵沒開的花。這痕跡打娘胎里就有，隨著年歲漸長越來越清晰，尤其是在月圓夜，或是……預感有大事發(fā)生時。

“王爺，賞花宴的名單擬好了。”侍從在外稟報。

“知道了?！毙び瓿椒畔滦渥樱瑢⒗茄琅迦匾陆?。他望著窗外的滿月，忽然有種強烈的預感——這場宴，會來個“故人”。

次日清晨，許林念混在送花的隊伍里，走進了攝政王府。

花籃最底層，藏著那枚纏了紫靈花瓣的毒針。她低著頭，聞著滿園的花香，卻覺得胸口發(fā)悶。有個念頭反復冒出來：這地方好熟悉，好像很多年前，她在這里種過花。

經(jīng)過書房外的回廊時，一陣風卷著片玉蘭花瓣，落在她手背上。她下意識地抬手拂去，腕間的疤痕突然燙了一下。抬眼時，正看見書房門口站著個穿月白常服的男子，正望著她這邊。

四目相對的瞬間，兩人都愣住了。

肖雨辰覺得那女子的眼睛很熟悉，像在哪場夢里見過——濕漉漉的，帶著點倔強，又藏著化不開的悲傷。他腕間的紅痕突然跳了跳，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拽了下。

許林念則是心臟驟停。那男子的眉眼，和她偶爾在銅鏡里看到的自己，有種說不出的相似。尤其是他望著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失而復得的珍寶。腕間的疤痕燙得更厲害了，底下的紅痕仿佛要沖破皮膚，和他腕間那抹隱約的紅，纏到一起去。

“這花……新鮮嗎？”肖雨辰先開了口，聲音比他預想的要溫和。

許林念低下頭，掩住眼底的異樣：“回大人，剛從園子里摘的。”

她沒看見，自己花籃里那枝最大的牡丹，花瓣上正纏著一縷極細的銀絲，順著花莖往下，悄悄搭上了回廊的欄桿——而欄桿的另一端，肖雨辰扶著欄桿的手指上，那縷從狼牙佩里牽出的同心蛛絲，正緩緩游過來，與她的那縷，在無人察覺的陰影里，輕輕碰了一下。

像兩滴即將相融的血。

賞花宴午時開席，西花圃里攢了半城的權(quán)貴。許林念混在侍從中，端著果盤穿梭在花徑間，眼角的余光卻總不自覺往主位飄——肖雨辰就坐在那里，烏木椅上鋪著暗紋錦墊，他指尖夾著枚白玉酒杯，沒喝，只望著席間的歌舞，側(cè)臉在花影里明明暗暗。

她按老閣主的囑咐，該在他舉杯飲酒時動手。毒針就藏在袖口的暗袋里，針尾的紫靈花瓣蹭著腕間的疤，每動一下，那疤就燙得更厲害，像有細針在往皮肉里扎。方才送花時撞見他的瞬間，那股熟悉感又涌了上來，甚至比清晨更烈——他扶著回廊欄桿的手指，骨節(jié)分明，指尖有層極薄的繭，竟和她偶爾在夢里摸到的、那只攥著她手腕的手，漸漸重合。

“鎖憶散”的藥性被這陣燙意沖得晃了晃，她腳步頓了頓，果盤差點撞在假山石上。旁邊的侍女忙扶了她一把：“姑娘當心！”

許林念扯出個生硬的笑，剛要應(yīng)聲，卻聽見主位那邊傳來動靜。肖雨辰放下了酒杯，對身側(cè)的侍從低聲說了句什么，侍從點頭退下，他隨即起身，借著賞花的由頭，往花圃深處的紫藤架下走。

那里僻靜，只有幾株晚櫻，花瓣落了滿地。

許林念的心跳驟然快了半拍。是機會。她悄悄落后兩步，趁人不注意，指尖滑進袖口，捏住了那枚毒針。針身冰涼，針尾的花瓣卻像吸了她腕間的熱度，微微發(fā)暖。

她深吸一口氣，剛要跟過去，卻見肖雨辰在紫藤架下站定，轉(zhuǎn)頭朝她這邊看了過來。目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身上，沒有半分驚訝，倒像是……早知道她會跟來。

許林念的腳步釘在了原地。

他揮了揮手，原本守在紫藤架附近的兩個侍衛(wèi)悄無聲息地退遠了，周遭瞬間只剩風吹花瓣的簌簌聲。他沒說話，只是看著她，腕間的月白袖口被風掀起一角，那道淺紅的印記露了出來，在斑駁的光影里，真像朵沒開的花。

“你方才在回廊上，”他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剛好能飄到她耳邊，“盯著我的手看了很久?！?/p>

許林念攥緊了毒針，指尖泛白：“奴婢不敢?！?/p>

“不敢？”肖雨辰笑了笑，彎腰撿起片落在石桌上的櫻花瓣，指尖捻著轉(zhuǎn)了轉(zhuǎn)，“可你花籃里那枝牡丹，花瓣上的銀絲，纏到了欄桿上?！?/p>

他沒說“蛛絲”，只說“銀絲”，卻讓許林念的后背猛地竄起一陣寒意。他看見了？他知道那是什么？

腕間的疤突然劇烈地燙起來，像是有團火在燒，連帶著心口都揪著疼。有個破碎的聲音在腦子里撞——“別碰那絲！碰了就解不開了！”是誰在說？是她自己嗎？

她下意識地往后退，想躲回人群里，肖雨辰卻往前邁了一步，恰好擋在她身前。他離得近了，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不是熏香，是種清苦的藥味，混著淡淡的狼牙佩的金屬氣，竟讓她莫名地安定了一瞬。

“你腕間的疤，”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聲音軟了些，“是為了蓋那道紅痕，對不對？”

許林念猛地抬頭，眼里滿是驚惶。老閣主說過，這是她的秘密，除了閣里的人，絕不會有旁人知道。

“我見過那道痕?！毙び瓿?jīng)]等她問，又道，指尖捏著的櫻花瓣落在石桌上，“在夢里。夢里有個姑娘，腕間也有這樣的紅痕，她總蹲在花地里澆花，說要等紫靈花開?！?/p>

紫靈花。

這三個字像塊石子，砸進她被藥物封死的記憶里，濺起一片細碎的漣漪。她好像真的見過這種花，不是針尾那半片干枯的，是鮮活的，紫色的花瓣上沾著朝露，有人替她把花插在發(fā)間，指尖蹭過她的耳垂，溫溫的。

“你是誰？”她忍不住問，聲音發(fā)顫，連自己都沒察覺，語氣里沒了方才的警惕，只剩茫然的試探。

肖雨辰看著她眼里的霧，喉間輕輕動了動。他想說“我是肖雨辰”，又想說“我是那個等你看花的人”，可話到嘴邊，只成了一句：“我是肖雨辰。”他頓了頓，補充道，“我知道你是來殺我的?！?/p>

許林念的指尖一顫，毒針差點從掌心滑落。

“但你沒動手?！彼哪抗饴湓谒o的袖口上，“方才在席間，你有三次機會靠近，都退了?！?/p>

風卷起滿地櫻花瓣，有片落在他的肩頭，他沒拂去。腕間的紅痕還在發(fā)燙，那縷同心蛛絲大概正纏得緊，他能感覺到，有股微弱的力道，正把他往她那邊拉——像過去每一世那樣，不管隔著多少距離，多少遺忘，總會被這絲牽著，慢慢靠近。

許林念望著他，腕間的疤燙得快要裂開，底下的紅痕像要沖破皮膚，和他腕間的那抹紅連起來。她忽然不敢動了，既不敢往前，也不敢往后，只覺得這紫藤架下的風，這滿地的花瓣，還有眼前這個人，都熟悉得讓人心疼。

毒針在掌心硌得慌，可她卻遲遲沒能抬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