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花成讖
>我和陳曦在七歲那年種下櫻花樹,埋下時光膠囊。
>他寫道:“林晚,等我們二十七歲,我要在樹下娶你?!?/p>
>十年后我們坐在滿樹繁花下,他吻著我沾著花瓣的發(fā)頂說:“等我留學回來?!?/p>
>二十七歲生日那天,我提前結束學業(yè)回國。
>推開門卻看見暴雨中的救護車頂燈閃爍。
>他為了搶救我們被臺風吹倒的櫻花樹,在暴雨中窒息。
>葬禮上我打開生銹的鐵盒,他稚嫩的筆跡旁貼著新紙條:“要娶你?!?/p>
>最后一張字條墨跡被雨水暈開:“對不起...”
>我撫摸著棺木上飄落的花瓣,突然想起十七歲那年。
>他悄悄把“等我”后面未寫完的“去死”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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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歲那年的春天,風里裹著青草破土和陽光烘焙過的暖意,吹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酥。我,林晚,拖著比我人還高的鐵鍬,吭哧吭哧跟在新搬來的鄰居男孩陳曦后面。他抱著那棵細細的櫻樹苗,小臉憋得通紅,卻努力挺直腰板,像個神氣的小將軍。
“就這兒!林晚,挖!”他把樹苗小心地放在松軟濕潤的泥地上,小手一揮,頗有指點江山的架勢。
泥土帶著春天特有的腥甜氣息,被我們一鍬一鍬翻開。陳曦額頭上很快沁出細密的汗珠,混著不小心蹭上的泥道子,花貓似的。我看著他笨拙又認真的樣子,咯咯直笑,笑聲驚飛了旁邊老槐樹上幾只麻雀。
樹坑終于挖好。陳曦小心翼翼把樹苗的根須理順,放進坑里,我趕緊把周圍的碎土填回去。兩人用沾滿泥巴的小腳丫把土踩實。細弱的樹干在風里輕輕晃了晃,枝頭幾片嫩芽怯生生地舒展開。
“它會開花嗎?開很多很多粉色的花?”我仰著小臉,滿是期待。
“當然!”陳曦拍著胸脯,眼睛亮得像落進了星星,“我爸說了,櫻花樹最厲害了!等它長大,開的花能把天都遮??!”他從鼓囊囊的褲兜里掏出個舊舊的、坑坑洼洼的鐵皮糖果盒,神秘兮兮地在我眼前晃了晃,“喏,時光膠囊!咱們把愿望寫下來,埋在這兒,等以后變成老頭老太太了,再挖出來看!”
我們并排趴在還帶著潮氣的草地上,膝蓋頂著膝蓋。他捏著一小截鉛筆頭,在裁得歪歪扭扭的紙條上,一筆一劃,寫得極其用力,仿佛要把所有的決心都刻進紙里。寫好了,他鄭重其事地把紙條折成小小的方塊,塞進鐵盒,又眼巴巴瞅著我。
我學著他也寫了一張,疊好,放進鐵盒。他這才滿意地蓋好蓋子,把盒子放進樹根旁一個更深的、剛挖好的小洞里。泥土重新覆蓋上去,埋住了我們七歲的秘密和承諾。
陳曦站起身,小手豪邁地一揮,指著那棵在風里瑟瑟發(fā)抖的幼小樹苗,大聲宣布:“林晚!你等著!等我們二十七歲,我肯定變成超厲害的人!我要在這棵開滿花的櫻花樹下,風風光光地娶你!讓它給我們當證婚人!” 小臉上是毫無陰霾的篤定和光芒,仿佛二十七歲就在明天。
風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草屑和小石子,幼小的櫻樹苗在風中劇烈地搖擺,細弱的枝椏仿佛隨時會折斷。幾片剛剛舒展開的嫩葉被無情地扯下,打著旋兒消失在泥土里。我和陳曦趕緊伸出沾滿泥巴的小手,緊緊扶住那顫抖的樹干。
“不怕不怕,”陳曦對著樹苗,更像是對著風大聲說,“有我們呢!我們會保護你的!”他扭過頭看我,眼睛亮亮的,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固執(zhí),“對吧,林晚?我們一定保護好它!”
我用力點頭,小手死死抓著冰涼的樹皮,心里卻莫名地跟著那細弱的樹苗一起,在料峭的春風里晃了晃,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微涼的悸動。那感覺像一片過早飄落的櫻花,無聲無息地墜入心湖,只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漣漪,便沉入水底。
十年光陰,仿佛就在櫻花樹一年盛過一年的花開花落間倏忽溜走。當初那棵弱不禁風的幼苗,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每逢春日,滿樹云霞蒸騰,粉白的花瓣層層疊疊,織成一片如夢似幻的穹頂。樹下的方寸之地,成了獨屬于我和陳曦的秘密花園,承載了無數(shù)個春日里細碎的歡喜與心事。
十七歲的春天,花香濃得化不開,幾乎帶著蜜的黏稠感?;ò牦湎拢褚粓鰷厝岬挠?。我們并肩坐在鋪了野餐墊的樹根旁,分享一杯學校小賣部買來的、甜得發(fā)膩的珍珠奶茶。吸管只有一根。
“喏,你先喝?!标愱匕驯油频轿颐媲?,眼神飄忽,耳根卻悄悄爬上一抹可疑的紅暈。
我咬著吸管,甜膩的液體滑入喉嚨,心跳莫名快了幾分??諝饫锍藵庥舻幕ㄏ悖€彌漫著一種青澀而躁動的氣息。一片完整的、帶著露珠的櫻花花瓣,悠悠蕩蕩,不偏不倚地落進我的杯子里,漂浮在深褐色的奶茶上,像一只小小的粉白紙船。
“呀!”我輕呼一聲。
陳曦立刻湊過來看。他的肩膀挨著我的肩膀,隔著薄薄的春衫,傳來溫熱的觸感。他忽然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將那片花瓣從杯子里拈了出來。指尖不經意地擦過我的臉頰,帶著一點奶茶的微涼和濕意,還有他指尖特有的、干凈干燥的溫度。
那一瞬間的觸碰,像一片羽毛輕輕搔過心尖,又像微弱的電流猝然竄過。我的臉頰騰地燒了起來,比杯中的奶茶還要滾燙。我猛地低下頭,假裝專注地盯著杯子里剩下的珍珠,不敢看他。
頭頂傳來一聲很輕、很輕的笑,像花瓣落地的聲音。隨即,一個溫暖而輕柔的觸感,羽毛般落在我的發(fā)頂——帶著櫻花清淡的香氣,和他唇瓣的微溫。他吻了我沾著花瓣的發(fā)頂。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花瓣還在無聲飄落。風穿過繁茂的花枝,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無數(shù)細小的秘密在低語。
“林晚,”他的聲音在我頭頂響起,帶著少年人變聲期后特有的清朗,又有些不易察覺的緊繃,“等我……等我留學回來。” 他頓了頓,后面似乎極快地模糊掉了兩個音節(jié),輕得像嘆息,瞬間被風吹散,只留下清晰的前半句在花香中回蕩,“……回來,我們就永遠在一起?!?/p>
“好?!蔽衣犚娮约旱穆曇?,輕得像一聲耳語,卻無比清晰堅定地穿透了簌簌的花雨,落進他的耳朵里。那片被他指尖拂過、又被他吻過的花瓣,不知何時已悄然飄落,融入了滿地柔軟的粉白之中。
此后的年歲,像被按下了快進鍵。陳曦如約遠赴重洋,隔著浩瀚的太平洋和顛倒的時差,維系我們的,是郵箱里塞得滿滿當當?shù)泥]件,視頻通話時屏幕上他逐漸褪去青澀、輪廓愈發(fā)清晰的臉龐,以及每年春天,他必定會寄來的一張照片——背景永遠是那棵櫻花樹,從滿樹繁花到新芽初綻,記錄著故鄉(xiāng)的四季輪回,也記錄著我們共同守護的根。
那棵櫻花樹,早已成為我們之間最堅韌的臍帶,是漂泊的游子心中永不沉沒的燈塔。
二十七歲生日前的一個月,我收到了博士論文最終通過的郵件通知。巨大的喜悅像浪潮般瞬間將我淹沒,隨之而來的,是一個再也無法遏制的、近乎瘋狂的念頭——我要回去!立刻!馬上!回到那棵櫻花樹下,回到那個約定開始的地方,給他一個猝不及防的巨大驚喜。我要提前站在二十七歲的起點,站在漫天櫻花雨里,等著他歸來,親口告訴他,我回來了,我們約定的時刻,終于到了。
這個念頭一旦生根,便以燎原之勢燒毀了一切理智。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包好寥寥的行李,訂了最早一班回國的機票。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我?guī)缀跷丛涎?,心臟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動,混合著長途飛行的疲憊和即將相見的亢奮。窗外云海翻滾,我卻仿佛已經嗅到了故鄉(xiāng)春日空氣里特有的、濕潤泥土和櫻花混合的芬芳。
飛機落地,熟悉的空氣涌入鼻腔。我沒有通知任何人,拖著行李箱,幾乎是跑著跳上了回家的出租車。車窗外,城市十年間巨大的變化飛快掠過,高樓林立,霓虹閃爍,唯有通往老城區(qū)的路,依稀還保留著記憶中的輪廓。車子拐進那條熟悉的、兩旁栽滿梧桐的街道時,我的心跳快得幾乎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遠遠地,已經能看到那棵櫻花樹高大的樹冠,像一團粉白色的巨大云朵,懸浮在舊日小院的上空。然而,當車子終于駛近院門,映入眼簾的景象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凍結了我所有的血液和期待。
天空陰沉得如同打翻的墨汁,沉重的鉛灰色云層低低壓下來。一場罕見的、提前登陸的強臺風裹挾著狂暴的雨水,正無情地鞭撻著整個世界。狂風發(fā)出凄厲的嘶吼,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像天河倒瀉,狂暴地砸向地面,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霧。
就在那片混沌的風雨之中,我家那熟悉的院門外,刺目地閃爍著兩盞旋轉的紅藍頂燈——那是救護車!那冰冷、規(guī)律、無情閃爍的光芒,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視網膜上,也燙穿了我一路支撐著的、搖搖欲墜的狂喜泡沫。
車門打開的瞬間,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像無數(shù)根鋼針狠狠扎在臉上。我踉蹌著撲下車,行李箱“哐當”一聲倒在泥水里也渾然不覺。視線被雨水模糊,耳朵里灌滿了風的咆哮、雨的嘶吼,還有……人群模糊的、焦急的呼喊。
“陳曦——!” 我的聲音被狂風撕扯得破碎不堪。
穿過混亂、濕滑的院子,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風雨最狂暴的中心——那棵櫻花樹下!巨大的、我們童年時親手種下的櫻花樹,此刻竟被狂風連根拔起,龐大的樹冠痛苦地歪倒在院墻和鄰居的屋頂上,虬結的根須猙獰地暴露在泥水之中,沾滿了污泥和斷枝殘葉。
樹下,幾個穿著雨衣、身影模糊的人正拼命拉扯著什么。我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隨即以毀滅般的速度瘋狂擂動!我發(fā)瘋似的撥開擋在身前濕冷沉重的人群,泥水濺滿了褲腿。
終于看清了!在傾倒的樹干和混亂的泥水之間,一個人影正被醫(yī)護人員艱難地從一堆濕透的、沉重的樹枝和泥濘中抬出來。那人身上沾滿了骯臟的泥漿、破碎的綠葉,還有……大片大片被雨水打濕、揉爛的櫻花花瓣,深深嵌進他深色的衣料里,像一片片凝固的血痕。
那張臉!那張刻在我靈魂深處、無論跨越多少時空都能瞬間辨認的臉!是陳曦!雨水沖刷著他慘白如紙的臉龐,嘴唇呈現(xiàn)出一種駭人的青紫色。他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被雨水打濕,黏在下眼瞼上,了無生氣。一個透明的氧氣面罩緊緊扣在他口鼻處,但里面迅速蒙上了一層濃重的白霧,又瞬間被雨水沖淡,仿佛生命的氣息正在被這場暴風雨無情地抽離、稀釋。
“他……他為了扶住被吹倒的樹!怕樹砸塌房子傷到人!”一個鄰居嘶啞的喊聲穿透風雨灌入我的耳朵,帶著哭腔和極度的驚恐,“他沖過去……用肩膀頂……樹太重了……一下子把他壓在下面……好多泥……好多樹枝……他……他好像喘不上氣……臉一下子就紫了……”
鄰居后面的話被一陣更猛烈的風雨聲吞沒。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徹底崩塌了。所有的聲音——風聲、雨聲、救護車的鳴笛、人群的呼喊——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只有眼前那張慘白的臉、青紫的唇,還有那迅速蒙上又消散的氧氣面罩上的白霧,被無限放大、扭曲,占據(jù)了我全部的感官。
我像一尊被瞬間抽空靈魂的泥塑,僵立在狂暴的雨幕中,眼睜睜看著那副擔架被飛快地抬上救護車。車門“砰”地一聲關上,隔絕了那張毫無生氣的臉。紅藍頂燈閃爍著,發(fā)出尖銳的、撕裂長空的鳴笛,車子沖破雨幕,絕塵而去,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死寂般的絕望。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頭發(fā)、臉頰、脖頸,肆無忌憚地流進衣服里,帶走最后一絲溫度。我麻木地、一步步走向那棵倒下的櫻花樹。巨大的樹干像一條僵死的巨龍,橫亙在泥濘之中。斷裂的枝干猙獰地刺向灰暗的天空,曾經絢爛如云霞的花瓣,此刻被踐踏進污濁的泥水里,零落成泥,與污泥、斷葉、被砸碎的瓦礫混在一起,散發(fā)著一種混合了泥土腥氣和植物汁液腐敗的、令人窒息的氣息。
我蹲下身,顫抖的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樹干上一處新鮮的、巨大的斷口。濕冷的木茬刺著指尖,粗糙的紋理里,滲著渾濁的、如同淚水的樹液。泥水浸透了我的鞋襪、褲腳,冰冷刺骨。一片沾滿污泥、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花瓣粘在我的手背上。我抬起手,想把它拂去,指尖卻在劇烈地顫抖,怎么也碰不到。
風還在凄厲地號叫,雨點砸在倒伏的樹干、破碎的瓦礫和泥濘的地面上,發(fā)出空洞而絕望的回響。那聲音,像無數(shù)細小的錘子,一下下,沉重地敲打在我早已碎裂的心上。
葬禮那天,天空是那種壓抑的、均勻的鉛灰色,仿佛一塊巨大的、浸透了悲傷的濕布,沉沉地覆蓋下來。沒有風,空氣凝滯得讓人窒息。靈堂里彌漫著濃重得化不開的花香、線香燃燒的煙味,還有……一種更深沉的、名為死亡的氣息。低回的哀樂像冰冷的溪水,緩慢地流淌在凝重的空氣里,纏繞著每一個身著黑衣、神情悲戚的人。
我穿著一身刺目的黑,站在人群的最前面,離那具冰冷的、覆蓋著素色鮮花的棺木只有一步之遙。目光空洞地落在棺蓋邊緣。那里,幾片完整的、邊緣微微卷曲的櫻花瓣,不知被誰,也不知從何處,輕輕放了上去。粉白的顏色,在滿目沉重的黑白中,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驚心動魄。它們安靜地躺在深色的木頭上,像幾個凝固的、無聲的驚嘆號,又像幾滴干涸的、粉紅色的淚。
口袋里的硬物硌著我的大腿。是那個鐵盒。那個在七歲春日,被我們鄭重埋下、承載了童年所有天真與熾熱誓言的糖果鐵盒。葬禮開始前,我獨自一人,像個游魂般回回到了那個風雨肆虐后一片狼藉的小院。憑著記憶,在傾倒的櫻樹那猙獰暴露的龐大根系旁,徒手挖開了冰冷濕黏的泥土。指甲翻裂,指尖被碎石劃破,滲出血絲,混著污泥,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鐵盒被挖出來了。曾經鮮艷的糖果色漆皮早已剝落殆盡,只剩下暗啞、銹跡斑斑的鐵皮本色,上面布滿深褐色的銹蝕痕跡,像凝固的、陳年的血。盒蓋邊緣被泥土死死封住,我用盡全身力氣,指甲深深掐進銹蝕的鐵皮縫隙里,才“咔噠”一聲,帶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將它生生掰開。
一股濃重的土腥味和鐵銹味撲面而來。盒底躺著兩張折疊得整整齊齊、卻已泛黃發(fā)脆的紙條。我的手抖得厲害,幾乎捏不住那薄薄的紙片。我顫抖著,先展開了自己七歲那年寫下的紙條。上面是歪歪扭扭、用鉛筆用力寫下的童稚字跡:“我要和陳曦當一輩子的好朋友!永遠一起看櫻花!”
視線被洶涌而出的淚水徹底模糊。我狠狠抹了一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顫抖的手指,展開了另一張紙條——陳曦的。
稚嫩的鉛筆字跡,帶著七歲男孩特有的用力與笨拙,清晰地烙印在泛黃的紙頁上:“林晚,等我們二十七歲,我要在樹下娶你。”
然而,就在這行字的旁邊,用黑色的鋼筆,貼著另一張小小的、裁剪整齊的字條。那字跡,是我無比熟悉的、屬于二十七歲陳曦的成熟筆鋒,剛勁有力,力透紙背,卻只寫了三個字:
“要娶你?!?/p>
這三個字,像三把燒紅的匕首,狠狠捅進我的心臟,瞬間將我最后一點支撐的力氣抽空。我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整個人向前撲倒,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堅硬的棺木邊緣。
劇痛傳來,卻遠不及心口撕裂般的萬分之一。我死死攥著那兩張紙條,指尖用力到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不成調的抽氣聲,像瀕死的獸。滾燙的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大顆大顆砸在冰冷的棺蓋上,洇開深色的、絕望的水痕。
就在這徹底的崩潰中,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撥開了盒底那兩張疊在一起的紙條。下面,竟然還有一張!一張被水浸透、又被小心壓平、邊緣已經毛糙不堪的便簽紙。
我?guī)缀跏瞧磷『粑?,將它抽了出來?/p>
上面的字跡,同樣是陳曦的鋼筆字,卻潦草、虛浮、斷斷續(xù)續(xù),仿佛用盡了生命中最后一絲力氣。黑色的墨跡被雨水(或是淚水?)大面積地暈染開來,形成一片片絕望的、混沌的灰黑色墨團。在那片刺目的混沌之中,只有三個字,在墨跡的邊界勉強掙扎著,透露出一點模糊的輪廓:
“對不起…”
后面還有筆畫,卻被那洇開的、污濁的墨跡徹底吞噬了,只剩下一個戛然而止的、充滿無盡痛苦與遺憾的墨點。
“對不起……” 我喃喃地念著,聲音嘶啞破碎得像砂紙摩擦。這三個字,像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勒緊了我的脖頸。冰冷的棺木緊貼著我的額頭,那寒意順著皮膚,一直鉆進骨頭縫里,凍結了血液,也凍結了靈魂。
就在這冰封的絕望深淵里,一個遙遠的聲音,裹挾著十七歲那一年濃得化不開的櫻花香氣,毫無征兆地、異常清晰地穿透時光的迷霧,驟然在我耳邊炸響:
“……等我…去死……”
那聲音,屬于十七歲的陳曦!就在那個吻落在我發(fā)頂、花香醉人的午后!就在他說出“等我留學回來”之前,那飛快模糊掉、被風吹散的兩個音節(jié)!
不是“回來”!不是!
是“去死”!
“……等我……去死……”
原來,在十七歲那個陽光燦爛、櫻花如雨的春日午后,在他吻著我發(fā)頂、許下“等我”的諾言之前,那被風瞬間吹散的、模糊不清的兩個字,竟然是——“去死”。
這個遲到了整整十年的真相,像一個淬了毒的冰錐,帶著十七歲那天的櫻花香氣和奶茶的甜膩,帶著二十七歲這天的棺木冰冷和墨跡暈染的絕望,以毀天滅地之勢,狠狠地、精準地鑿穿了我的天靈蓋,將我整個人釘死在眼前這片冰冷絕望的黑暗里。
靈堂里低回的哀樂、壓抑的啜泣、焚香的煙霧……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那三個被暈開的墨字——“對不起…”,和十七歲風中那句被補全的、帶著櫻花甜香卻無比惡毒的詛咒——“等我…去死”。
我的手指痙攣般地摳著生銹鐵盒冰冷的邊緣,指尖被鋒利的鐵銹割破,滲出的血珠混著淚水滴落在棺木上,像幾粒小小的、絕望的朱砂痣,落在那些無辜的櫻花瓣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