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總帶著銀杏的金黃與藥香的醇厚。蘇錦熙站在“濟(jì)世堂”京城總院的回廊下,指尖拂過廊柱上的刻痕——那是趙昕當(dāng)年練彈弓時不小心蹭掉的漆,如今被歲月磨得光滑,像老樹上自然結(jié)出的疤。
“蘇院判,太醫(yī)院的李院判派人送了帖方子來,”學(xué)徒捧著個錦袋,聲音里帶著雀躍,“說城西的王御史家公子得了怪病,請您明日過去瞧瞧。對了,沈姑娘讓人送了批新的綢緞,說是給藥局的伙計做冬衣的,顏色都是您說的耐臟的青灰色?!?/p>
趙昕正趴在藥柜上核對著藥材清單,算盤珠子打得比當(dāng)年更響,手腕上多了串普通的木珠,是她去年在五臺山求的平安符:“你看這賬,北狄的甘草比上個月便宜了兩成,狼山部的商隊說是今年收成好,特意降了價。還有,秦月那丫頭來信了,說她在歸墟開的醫(yī)館收了個東瀛徒弟,把咱們的針灸術(shù)改良了,扎起來不疼,讓你有空去看看?!?/p>
蘇錦熙接過李院判的方子,上面的字跡工整,卻在一味“當(dāng)歸”旁畫了個小小的海棠——是沈棠的筆跡,她如今在工部任職,分管南北藥材貿(mào)易,總愛用這種方式在公文里夾帶私貨。方子上的病癥描述,與三年前在蘇州遇到的“癢骨粉”中毒有些相似,只是癥狀更輕,像是毒素經(jīng)過幾代稀釋,變得溫和了。
“是慢性中毒,”她提筆在方子旁批注,“用狼山的防風(fēng)配嶺南的茯苓,煮成藥粥,連服七日即可。告訴王御史,讓府里的廚子用新收的小米做粥底,藥效更好?!?/p>
沈棠從外面走進(jìn)來,身上的官服還沒換,領(lǐng)口沾了些路上的銀杏葉:“剛從碼頭回來,琉球的新船到了,載了批專治風(fēng)濕的海藻,我讓人先送了些到藥局。對了,三皇子——哦不,現(xiàn)在該叫太子了,讓人捎了盒新茶,說是今年的雨前龍井,讓你嘗嘗?!?/p>
太子的茶盒上印著海棠紋,是沈棠設(shè)計的新紋樣,融合了大雍的纏枝蓮與北狄的狼尾草。打開茶盒,茶香混著淡淡的藥香——里面除了茶葉,還壓著張紙條,是太子的親筆:“惠民藥局的章程擬好了,江南分號讓趙昕去主持,你和沈棠留在京城,分管南北,如何?”
趙昕探過腦袋,看完紙條撇撇嘴:“想支開我?沒門!我要留在京城,看你們倆誰先把藥圃的紫蘇種死?!痹掚m如此,她卻悄悄從抽屜里拿出張地圖,上面圈著江南的幾個州府,標(biāo)注著適合開設(shè)藥局的位置,顯然早就動了心思。
后院的藥圃里,種著來自各地的草藥:狼山的防風(fēng)、嶺南的茯苓、琉球的海藻、東瀛的當(dāng)歸,甚至還有北狄的狼尾草,被趙昕修剪成了兔子的形狀。藥圃中央立著塊石碑,刻著“醫(yī)者無界”四個大字,是周太傅去年題寫的,如今碑角已經(jīng)長了些青苔。
“說起來,下個月是歸墟的祭海日,”沈棠蹲下身,給紫蘇澆水,“秦月說想辦個藥材交流會,讓大雍、北狄、東瀛的醫(yī)者都去聚聚,你要不要去?”
蘇錦熙望著藥圃盡頭的籬笆,那里爬滿了北狄的牽?;?,開得正艷,花瓣上的露珠滾落,在泥土里暈開小小的濕痕,像極了當(dāng)年在歸墟海底看到的人魚淚。她想起秦月信里說的,歸墟的鎮(zhèn)海宮遺址旁,如今長出了成片的草藥,漁民們稱之為“和平草”,說是三族先祖顯靈,在守護(hù)這片海。
“去,”她點頭,“順便看看那東瀛徒弟改良的針灸術(shù),要是真的不疼,就把這法子寫進(jìn)《天下藥材志》里?!?/p>
《天下藥材志》已經(jīng)編到了最后一卷,收錄了近千種藥材,每種藥材下面都標(biāo)注著產(chǎn)地、藥性,還有個小故事——比如狼山的防風(fēng),旁邊寫著“耶律烈的母親曾用它治好了部落的瘟疫”;琉球的海藻旁,則記著“老漁民說,這是歸墟的饋贈”。
傍晚時分,趙昕提著食盒去了隔壁的“海棠布莊”,那是沈棠開的副業(yè),專門賣摻了草藥纖維的布料,據(jù)說穿在身上能防蚊蟲。布莊的伙計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位“半個東家”的到來,早早備好了趙昕愛吃的醬肘子。
沈棠留在藥局,核對各地送來的藥材清單。其中北狄商隊的清單上,除了藥材,還附了張孩子們的畫,畫著三個姑娘在藥圃里采藥,旁邊歪歪扭扭寫著“謝謝蘇姐姐、沈姐姐、趙姐姐”——是狼山部藥鋪的學(xué)徒畫的。
蘇錦熙則在燈下修改《天下藥材志》的序言,周太傅寫的“醫(yī)者仁心,無關(guān)族群”后面,她想加上自己的話:“所謂良藥,不過是將他鄉(xiāng)的草木,化作故鄉(xiāng)的炊煙?!?/p>
夜深時,三人在藥局的后院小聚。趙昕帶來的醬肘子還冒著熱氣,沈棠泡的龍井清香四溢,蘇錦熙則端出剛熬好的銀耳羹,里面加了琉球的海藻和北狄的蜜,甜而不膩,帶著股奇特的回甘。
“說起來,上個月在蓬萊島,看到出新戲了,”趙昕啃著肘子,含糊不清地說,“叫《三姝記》,講的是我們仨的故事,里面把你寫成了會飛的神醫(yī),把沈棠寫成了能打老虎的女俠,笑死我了?!?/p>
沈棠笑著搖頭:“戲文里的我們哪有這么厲害,當(dāng)年在樓蘭,是誰被幻覺嚇哭了?”
“那是沙子迷了眼!”趙昕梗著脖子反駁,卻忍不住笑起來。
蘇錦熙看著她們斗嘴,手里的銀耳羹漸漸涼了,卻暖在心里。月光透過銀杏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極了這些年走過的路——有曲折,有光亮,最終都匯成了此刻的安寧。
遠(yuǎn)處的鐘樓敲了十下,聲音在秋夜里傳得很遠(yuǎn)。趙昕收拾起食盒,說明天要去查訪京城的藥鋪,看看有沒有人敢賣假藥;沈棠則要趕工修改藥材貿(mào)易的章程,爭取入冬前讓北狄的藥材能順利運進(jìn)關(guān);蘇錦熙明天要去王御史家瞧病,還要抽空去太醫(yī)院,指導(dǎo)新來的學(xué)徒辨識草藥。
各自散去時,趙昕突然回頭:“對了,明年三月初七,去狼山看草原吧?耶律烈說那年的狼尾草開得最好?!?/p>
“好啊,”沈棠點頭,“順便去看看秦月的徒弟,要是針灸術(shù)真的不疼,就讓她給我扎扎肩,最近總伏案看公文,肩膀都硬了?!?/p>
蘇錦熙笑著應(yīng)下,看著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巷口。秋風(fēng)吹過,卷起幾片銀杏葉,落在藥圃的石碑上,像是在為“醫(yī)者無界”四個字,蓋上枚歲月的郵戳。
她回到診室,將修改好的序言放進(jìn)《天下藥材志》的書稿里,然后拿起王御史家公子的藥方,仔細(xì)謄抄在新的醫(yī)案上。燭火搖曳,映著她的側(cè)臉,月白長衫的袖口沾了些藥粉,是狼山的防風(fēng),帶著淡淡的草木香。
窗外的月光,與三年前在歸墟看到的一樣亮,只是此刻,它照亮的不再是海底的陰謀與機(jī)關(guān),而是案頭的醫(yī)書、藥罐里的湯藥,和人間煙火里,那一點點慢慢回甘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