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落塵

一

北境的雪下得比往年更早。

鴻梓文跪在宗廟前的玉階上，雪片落在睫毛，眨眼間化成溫熱的水，像血一樣順著臉頰滑進嘴角。 十二盞青銅長明燈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燈花噼啪炸開，映出滿地尸首——守廟的太監(jiān)、宮女、親衛(wèi)，甚至他那只從小養(yǎng)大的白狼，都被一劍封喉。血沿著龍紋石磚的凹槽流淌，在雪里凝成黑紅的冰。

他懷里抱著父親——準確說，是父親的首級。玄闕國最后一位帝君，至死雙目圓睜，仿佛仍想看清是誰砍下了這一刀。

“殿下?！鄙砗髠鱽磔p喚。鴻梓文回頭，看見老內(nèi)侍林周全須發(fā)皆白，手里托著一柄斷劍。 劍名“天淵”，八尺二寸，玄鐵為脊，星鋼為刃，重六十四斤。此刻只剩半尺劍鋒，斷口處像被猛獸啃噬，參差不齊。 “陛下臨終口諭，”林周全聲音嘶啞，“若玄闕終亡，請殿下以此劍……自裁?！?/p>

鴻梓文笑了一下。雪落進喉嚨，冷得發(fā)苦。他接過斷劍，指腹觸到劍脊上細密的裂紋——那是三年前父皇御駕親征，為救他被敵軍神弩射中后留下的。 “林公公，”他輕聲問，“亡國太子，還配用‘殿下’二字嗎？”林周全尚未回答，宗廟大門轟然碎裂。

二

鐵甲如潮水涌入。為首者身披銀白重鎧，面覆修羅面具，只露出一雙灰藍眼睛。北蠻王庭“神弩部”統(tǒng)領——耶律紅鴉。

三年前，正是他那一箭射斷天淵，射碎玄闕脊梁?！疤拥钕?，”耶律紅鴉嗓音低沉，帶著北地特有的沙礫感，“奉大可汗之命，請您去雪原作客?！?他目光掃過林周全，像掃過一塊石頭?！爸劣谄渌s碎，”他抬手，“殺。” 弩機絞動的聲音像冬夜狼嚎。

林周全突然向前一步，用身體擋住鴻梓文?！暗钕?，記得老奴教過您的——” 他聲音淹沒在箭雨里。十數(shù)支狼牙弩穿透老人單薄的身軀，血花綻放在雪夜，像一樹遲開的紅梅。 鴻梓文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一種不屬于人類的嗚咽。他抱住倒下的老人，斷劍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耶律紅鴉彎腰，撿起斷劍?！昂脛?，”他評價，“可惜斷了?！彼S手一擲，斷劍釘入鴻梓文面前的青磚，劍身震顫，發(fā)出清越龍吟。

“大可汗說，”耶律紅鴉俯身，面具幾乎貼上少年的鼻尖，“玄闕皇族的血，最適合祭劍?！?鴻梓文抬頭，看見對方眼里映出自己扭曲的臉。他忽然笑了。

“你說得對?！?他握住斷劍，猛地拔起——不是刺向敵人，而是反手抹向自己咽喉。血濺在雪上，像一簇驟然盛開的朱砂梅。耶律紅鴉愣住。 鴻梓文跪倒，卻未松手。斷劍在掌中震顫，發(fā)出高亢悲鳴。他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古老、沙啞，帶著鐵銹與星辰的味道： “……吾主?！?/p>

三

黑暗里，鴻梓文看見一條河。

河水由無數(shù)斷裂的劍組成，每柄劍上都映出一張人臉——父皇、林周全、白狼、甚至三年前死于他劍下的北蠻少年。 河中央浮著一柄完整的長劍，通體漆黑，唯劍脊有一道銀白裂紋，像天穹的縫隙。劍柄處刻著兩個古篆：天淵?！按四藙?，”那聲音說，“汝之血，解吾之封?！兵欒魑纳焓?，指尖觸到劍身的瞬間—— 轟！ 宗廟穹頂炸開一道雷霆。耶律紅鴉后退半步，看見本已氣絕的少年緩緩站起。

鴻梓文左眼瞳孔化作豎仁，金紅如熔巖。斷劍在他手中生長——不是復原，而是無數(shù)細小的劍影從斷口處蔓延，像骨骼重塑，像藤蔓纏枝。 最終定格成一柄四尺長劍，劍身布滿蛛網(wǎng)般裂紋，裂紋中流動著暗金色光芒。 “天……淵？”耶律紅鴉第一次露出遲疑。姬長歌抬手，劍尖指向他。“你剛才說，”少年聲音嘶啞，“玄闕皇族的血，最適合祭劍?！?他微笑，露出帶血的牙齒?！澳蔷驮囋??！?/p>

四

那一夜，北境雪原上亮起第二顆太陽。后來據(jù)蠻族巫祝記載：“神弩部三千精銳，盡歿于宗廟。雪落三日，色如胭脂。有目擊者稱，見一少年持斷劍而行，劍身裂紋中透出星辰，所過之處，劍鳴如龍?！?/p>

五

鴻梓文再醒來時，已身處荒原。雪停了，東方泛起蟹殼青。他躺在雪窩里，懷里抱著徹底安靜的天淵——此刻它又是一柄平平無奇的斷劍，裂紋黯淡，像沉默的獸。

林周全的尸體不見了。宗廟的廢墟不見了。甚至耶律紅鴉的鐵甲碎片也不見了。 只有雪地上兩行腳印。一行是他自己的，赤足，深深淺淺。另一行……像某種大型犬類，爪印邊緣泛著冰晶。 他聽見遠處傳來狼嚎。

鴻梓文低頭，看見自己左手手背浮現(xiàn)一道黑色印記——形如斷裂的劍，劍尖指向心臟?！皬s帝印?！蹦莻€聲音在他腦中響起，帶著金屬摩擦的冷意?！皬慕袢掌?，天下共逐之?！?鴻梓文握緊斷劍。雪風呼嘯，吹起他破碎的衣擺。

少年第一次意識到：

原來亡國不是結束，而是開始。 而他甚至還沒想好，要做一個復仇者，還是一個逃兵。

六

與此同時，三千里之外。

道門祖庭“太微垣”，青銅編鐘無風自鳴。

佛門圣地“爛柯寺”，千年菩提落盡黃葉。

儒門學宮“白鹿洞”，圣人畫像眼角滲血。

三教祖師同時睜眼，望向北方?！疤鞙Y醒了?！薄皬s帝印現(xiàn)。”“劫數(shù)，開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