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高岸流云

這幾天漢東省委針對“林城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歷史文化遺跡保護與開發(fā)”的協(xié)調(diào)會，規(guī)格頗高。會議室里彌漫著嚴肅的氣氛。

李達康作為主抓經(jīng)濟的副書記，代表林城新區(qū)的立場發(fā)言。他語速快，手勢有力，帶著一貫的工作狂節(jié)奏：“保護要抓！但前提是不能擋住發(fā)展的路！有些破廟斷墻，該挪就得挪！耽誤不起！”手指重重敲在發(fā)展規(guī)劃圖的一處遺跡標注點上。

分管文教衛(wèi)的高育良微微蹙眉，剛想開口強調(diào)保護原則。

一個清亮、卻帶著不容置疑的自信嗓音，從角落旁聽席響起：

“李書記！您點的那破廟，是明代中期林城……的核心構(gòu)件！目前全國地面同類建筑只剩三處！”

眾人目光瞬間聚焦。發(fā)言的正是黎云，她是作為歷史系優(yōu)秀學生代表，被吳惠芬推薦來做顧問支撐的。

她站起身，手里舉著一份詳實的考古勘測圖復印件，神色坦然，毫無怯場。

李達康被打斷，顯然已經(jīng)生氣了。眉頭猛地一擰！這場景少見！他銳利的目光如鷹隼般掃向角落。

黎云毫無懼色，迎著那壓迫感極強的審視目光，語速飛快清晰“李書記，我理解發(fā)展迫切！但這個點挪不得！貿(mào)然動工，損失的不是一座破廟，是整個林城近八百年的城市發(fā)展斷層證據(jù)鏈！”

她的聲音帶著年輕人特有的清越和一股執(zhí)著的歷史使命感，像一把鋒利的錐子。

李達康臉上的慍怒未消，眼神卻在黎云臉上停頓了兩秒。

那張年輕的臉龐上，沒有官場常見的畏縮諂媚或迂腐學究氣，只有純粹的專業(yè)堅持和一種……近乎莽撞的、為了珍視之物敢于頂撞一切的蓬勃力量！

這力量讓他心頭那點被打斷的不快，奇異地轉(zhuǎn)化成了一絲被戳中的“挑戰(zhàn)感”。

他冷哼一聲：“證據(jù)呢？小姑娘，空口白話不行！”語氣依舊硬邦邦，卻已不是簡單的斥責。

“圖在這里！”黎云立刻上前兩步，毫不扭捏地將復印圖紙遞到他面前，手指精準地指向幾個關(guān)鍵測繪點，“您看這里！這里……還有……”

會議室陷入短暫的靜默，只聽見黎云清脆利落的解說聲。高育良坐在主位，鏡片后的目光卻驟然凝固。

他的視線越過會議桌，精準捕捉到李達康在黎云遞圖瞬間那微妙的轉(zhuǎn)變。

李達康接過圖紙時，那審視的目光不再僅僅是居高臨下！

在他一貫雷厲風行的眉眼間，高育良敏銳地捕捉到一種極其罕見的東西，一種近似于發(fā)現(xiàn)稀缺人才時的…激賞和探索欲！

李達康看著黎云認真指點圖紙、毫無畏懼爭辯的模樣，那緊抿的唇角，竟然極其細微地向上松弛了一下？

高育良的指尖在桌下瞬間攥緊！

他太了解李達康！這個工作狂魔，眼里向來只有項目和進度！

那目光里銳利的怒氣消退后，沉淀下來的，是純粹的、對力量和勇氣的注目！

這不是對下屬的欣賞，更像是雄獅瞥見了足以讓它側(cè)目、甚至愿意短暫聆聽其聲音的小獸！

一股冰冷的警覺瞬間如電流般竄過高育良的背脊！比任何政治對手的動向都更讓他如芒在背！黎云如果成為他那頭的就不好對付了。

“所以，李書記！”黎云的聲音終于告一段落，她退后一步站定，氣息微促，但眼神依舊清亮，“保護與開發(fā)可以共贏！我們系里有優(yōu)化方案，就在附件里！”

她甚至不忘對著高育良和其他領(lǐng)導方向也微微一欠身：“各位領(lǐng)導，我匯報完了?！?/p>

李達康沒有立刻看附件。他握著那幾張印著黎云娟秀注釋筆跡的圖紙，目光從圖紙移回到她臉上，停頓了足有兩秒。

那股蓬勃的、帶著尖刺的勇氣，和那執(zhí)著于所長的專注勁兒，還有這些認知。。或許她是對付高育良的好棋子？

他終于開口，聲音低沉了些，卻帶上了極其罕見的、非工作指令的詢問：“你是哪個大學的？叫什么名字？”

“報告李書記！漢東大學歷史系，黎云！”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帶著學生氣的自豪。陽光透過會議室高大的窗戶落在她身上，青春無畏的氣息幾乎溢出來。

“又是漢大的？”李達康內(nèi)心思索了一會

“黎、云?！崩钸_康重復了一遍，點點頭，目光在她臉上又停留了一瞬，像是在記住這個名字，這才轉(zhuǎn)向議題本身，“規(guī)劃組的，散會后把人附件拿來！方案要改！”

工作狂模式瞬間重啟。

會議繼續(xù)。

高育良表面波瀾不驚地主持著議程，手中的鋼筆卻從未如此沉重。

他眼角的余光始終釘在李達康和黎云之間那短暫交鋒后彌漫的微妙“余韻”上。

李達康每次不經(jīng)意瞥向黎云的目光，都像一個警報器在高育良腦中瘋狂鳴響！

警鈴尖銳，黎云可能卷入更復雜政治漩渦，會成為刺向他的匕首！

而黎云，對此一無所知。

鋼筆尖，在記錄本干凈的字行間，劃下了一道突兀的、深重得幾乎穿透紙背的刻痕。

協(xié)調(diào)會結(jié)束，人群散場。

黎云正和帶隊的系副主任低頭收拾資料，一張紙片突然遞到她面前。

是張私人名片，素雅簡潔，只有名字和一行私人號碼。

李達康！

“小黎同學，”李達康的聲音在身側(cè)響起，語調(diào)不算熱絡(luò)，卻已沒有會上的冷硬，“你剛才說的優(yōu)化方案，具體執(zhí)行人是你們系里哪位老師負責的？”

黎云抬頭，坦然地接過名片：“報告李書記，方案主要是我在吳老師指導下設(shè)計的，執(zhí)行對接是田野考古教研室的王振江教授。”

李達康點點頭：“王教授我知道。你，”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黎云，“把核心思路寫個摘要，簡潔明了，直接發(fā)到這個號碼?！?/p>

沒等黎云反應，他已像一陣風般轉(zhuǎn)身離開，步履依舊迅速有力。

黎云捏著那張還帶著點印刷墨香的名片，心里沒有一絲漣漪。這和工作狂領(lǐng)導直接溝通的“特權(quán)”，在她看來，無非是保證項目高效推進的必要步驟。

至于李達康這個人？印象和上次在陳巖石家聽到的一樣。霸道，但實干！僅此而已。

她隨手把名片塞進筆記本夾層，和下午要買的參考書目清單放在一起，仿佛那不過是一張普通的備忘紙條。

黎云沒注意到，會議室的另一側(cè)出口處，高育良“恰好”剛整理完文件。

鏡片后的目光，如同鎖定目標的探照燈，將她和李達康那極其短暫的交匯，以及最后遞名片、收名片的過程，毫厘不差地盡收眼底。

看到黎云接過名片時臉上那份純粹的、不含任何多余情緒的專業(yè)姿態(tài)，他緊攥的手心竟意外地松了一瞬。

但緊接著，看到李達康遞出私人名片這個動作本身，那層剛松開的警惕又猛然收緊！

李達康是誰？他怎么可能輕易給學生私人聯(lián)系方式？尤其是一個剛剛在大會上給他“找過茬”的學生？

“核心思路寫摘要直接發(fā)給我”？

這句看似公事公辦的話，背后隱藏的，是李達康對黎云本人、而非其身份的第一次“單獨點名”！這是一種極其罕見且明確的工作信號！

李達康那離開前投向黎云背影的、帶著探索和評估意味的最后一瞥

那眼神太熟悉了——那是一個強力人物在衡量一件工具是否趁手、一件潛在武器是否鋒利時慣有的眼神！

高育良自己就經(jīng)常這樣看人！而黎云此刻在他李達康的眼中，正從一顆普通的石子，迅速升級為一塊值得打磨、可能成為利器的璞玉！

更可怕的是，這“璞玉”全然不知地坦蕩著，散發(fā)著未經(jīng)開鋒卻已令人側(cè)目的光芒！

“高書記？”一位副職試探著輕聲提醒。

高育良猛地回神，臉上瞬間已恢復了云淡風輕的溫和笑容，邁步前行，與眾人自然交談。

沒人看出他內(nèi)心的風暴已呼嘯而至。

他走過黎云身邊時，黎云正好抬頭看向他。

四目相對。

黎云的眼睛清澈見底，帶著純粹的學生完成任務(wù)的輕松感，還有一絲見到熟人般的禮貌笑意，但僅此而已。

她甚至主動開口打了招呼，聲音清脆自然：“高書記！”

高育良的喉結(jié)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他幾乎能捕捉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那一聲碎裂的輕響？是因為什么呢？是本該屬于自己的刀刃變成他人刺向自己的刀刃還是因為……

“嗯?！备哂紡暮黹g發(fā)出一個極簡的單音，算是回應。腳步?jīng)]有絲毫停頓，仿佛她的招呼與其他任何一位下屬的問候并無不同。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滾燙的鋼釘上。

李達康想用她？

那好！他會“用”得更好！

一個危險的、交織著嫉妒、占有欲和對不可控因素的深度警惕的念頭，如同暗流中滋生的藤蔓，瞬間纏繞住高育良冷硬的心壁。

決不能讓李達康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絕不能讓黎云這枚曾經(jīng)差點屬于他的棋子，落入對方那野心勃勃的棋盤！

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保護也好，占有也罷，抑或是僅僅為了切斷李達康任何可能獲得的意外助力，黎云都不能再出現(xiàn)在李達康的視線核心范圍內(nèi)！

幾天后，一份署著黎云名字的、關(guān)于漢東早期商路分布的詳盡報告書，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高育良分管領(lǐng)域內(nèi)另一個國家級歷史名城保護規(guī)劃項目的核心材料庫里。

這份材料翔實、角度新穎，遠超本科生的水準，但出現(xiàn)在這里，時機和位置都顯得過于精準了。

項目負責人自然欣喜，對黎云的才華贊不絕口。

吳老師接到項目組借調(diào)黎云參與短期實地調(diào)研的申請時，有些訝異于自己丈夫系統(tǒng)的高效發(fā)掘能力，但更多的是欣慰。

“這是好事呀！育良，你看，小云這孩子，是金子總會發(fā)光的！”她高興地對正在看報的高育良說。

高育良放下報紙，溫文爾雅地笑了，鏡片后的目光卻深不見底：

“是啊。這樣的人才，早點發(fā)掘出來，參與更核心的項目實踐，對她未來學術(shù)發(fā)展也有利。我們，總要給年輕人機會。”

說得情真意切，毫無破綻。

黎云接到吳老師通知后，也欣然接受了這份符合她研究方向的臨時工作邀請。能在更高平臺上參與重大項目，誰會拒絕？

她對這背后無形的推手毫不知情，只當是正常的學術(shù)機遇。

站在窗口，高育良看著黎云背著帆布包、朝氣蓬勃地走向等在樓下的項目組用車。

她的目光清澈坦然，帶著對新挑戰(zhàn)的期待。

李達康。他在心中默念這個名字，眼底冰封之下，是洶涌的、充滿算計的暗流。

這一局，他似乎暫時將這顆偏離己方的關(guān)鍵棋子，重新納入了一個相對可控的范圍。

但那種“失去”的恐慌，和對李達康窺伺目光的持續(xù)警惕，像兩根鋼針，深深楔入了他看似平靜的城府深處。

這場無聲的圍追與挪移，才剛剛拉開更驚心動魄的帷幕。真正的角逐，還在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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