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惠芬走后,院子里只剩下陽光與毛線摩擦的細碎聲響。
王馥真剝著毛豆,狀似隨意地開口:“育良是越來越客氣了?!彼龥]問黎云任何關于“高書記”的話,只是用其他話題略過。
黎云“嗯”了一聲,頭也沒抬。
吳老師是真關心。但那份關懷背后,是否也帶著高育良那無形的注視?每一次的探訪,是純粹的師徒牽掛,還是某種變相的監(jiān)控?
她甩甩頭,試圖驅(qū)散這陰暗的猜測。
幾日后,陳海開著車,沒打招呼就把黎云從出租屋拉了出來。
“哎喲,海哥你干嘛?”黎云輕聲抱怨道。
“再窩下去長蘑菇了!”他不由分說塞給她一把工具:“跟我去個地方!”
目的地不是繁華地帶,而是城郊結(jié)合部一片老舊居民區(qū)。
陳海熟門熟路地將車停在一個破舊但整潔的小院前。一個頭發(fā)花白、穿著褪色中山裝的老爺子正佝僂著腰,在院子里敲敲打打。
“老邵!”陳海喊了一聲。
老爺子抬頭,渾濁的眼睛亮了亮:“陳檢?”
“帶個幫手來!”陳海拉過黎云:“她喜歡老物件,給你打打下手!”?說著就把黎云往前推。
黎云一頭霧水地看著這個小得近乎簡陋的私人收藏整理室。
老邵是個老文物販子。曾經(jīng)的!兒子犯事進去后,他砸了所有積蓄打點,房子賣了,只剩下這郊區(qū)的小院和一些實在舍不得、又值不了大錢的老物件??恐o人鑒定、修補點小玩意糊口。
他看著黎云局促的樣子,布滿老年斑的手拿起一塊殘缺的黑陶片:“娃娃,認得這個不?”
黎云目光瞬間被吸引了。
她下意識地伸手接過,指腹輕輕摩挲:“新石器晚期,輪盤痕跡還不明顯……應該是……”
老邵渾濁的眼睛彎了彎:“懂行就好!我這堆破爛,就指著識貨的人給分分揀揀,好給它們尋個地兒去博物館倉庫養(yǎng)老?!?/p>
黎云看著眼前堆積如山、雜亂無章、落了厚厚灰塵的老物件:生銹的銅錢,模糊的石刻拓片碎片……
這些,才是歷史最真實的底層塵埃。和那些充滿算計的開發(fā)案、精妙的政治博弈無關。
一種久違的平靜和踏實感,奇異地涌上黎云心間。
沒有宏大的敘事,沒有必須站隊的立場,沒有精心設計的棋局。這里只有時光的碎片和純粹的……還原。
她接過老邵遞來的軟毛刷和放大鏡,蹲下身,小心翼翼地開始清理。
陳海抱著手臂,靠在斑駁的門框邊,看著那個在一堆“破爛”里埋頭清理的瘦削身影。
她能準確地分辨出不同朝代的銅錢銹蝕特征,對一塊碎瓷片上的釉色剝落規(guī)律侃侃而談,指尖帶著專業(yè)的精確和耐心。
與那個在省委大樓、在協(xié)調(diào)會上緊繃、憤怒或破碎的女孩判若兩人。
這才是她的根。是她的熱愛在塵埃里倔強復蘇的樣子。
陳海嘴角終于勾起一絲真切的弧度。他沒看錯。折斷的翅膀,總會在合適的地方重新長出血肉。
日子就在這間小屋里,不緊不慢地流淌。
黎云把大部分時間泡在這里。幫老邵整理、清點、分類、記錄。
那些她曾以為被污染的專業(yè)知識,在這里找到了最卑微也最干凈的用武之地,讓每一塊被遺忘的碎片獲得身份,回到它們應有的位置。
天氣轉(zhuǎn)涼。
黎云和剛進門的吳惠芬打了個照面。
“吳老師?”黎云有些訝異……“您也認識邵老?”
吳惠芬手里提著個保溫桶,笑容溫和:“很久之前就認識了,給你和老邵送點燉湯,天氣涼了?!?/p>
她將保溫桶遞給黎云,目光卻在黎云身后那些攤開在工作臺正晾著的文物碎片和記錄本上停頓了。
“在忙這個?”吳老師有些好奇地走近。
黎云沒有回避,拿起一塊剛清潔干凈的殘瓷盤遞給吳惠芬看,語氣平靜:“嗯,在幫邵爺爺整理。您看,這磨損得很微妙,是真品特征……”
陽光下,黎云的側(cè)臉沉靜專注。那份在她自己的學術(shù)領域里才煥發(fā)出的、純粹而執(zhí)著的生機,是任何力量都難以真正摧毀的種子。
吳惠芬看著眼前這一幕,心頭百感交集。擔憂、欣慰、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覺的復雜。
她告別離去時,忍不住又多看了眼黎云。
幾天后,深夜。
省委大院深處那間徹夜亮燈的書房。
高育良剛接完一個來自京城的重要電話。他放下聽筒,疲憊地靠進椅背,捏著眉心。
窗外的城市已陷入沉睡,一片死寂。只有路燈孤單地照著。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里,白天吳惠芬回家時無意中感嘆的話,卻鬼使神差地鉆入腦海:“哎,你是不知道,小云現(xiàn)在就在城郊那個老邵頭家里?!?/p>
“我看她對著那些破瓷爛瓦,眼睛亮得像星星,整個人都靜下來了。”
高育良捏著眉心的手指猛地一頓!
她蜷在那個亂糟糟、滿是灰塵的角落小板凳上,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清理著一塊不知道來自哪個年代的破銅爛鐵?!
她,還很平靜?!不是偽裝的“好多了”,而是真正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靜下來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混雜著巨大失落感和更尖銳嫉妒的暗流,猛地撕裂了高育良強行維持的冷靜理智!
憑什么?他動用權(quán)力精心搭建的平臺、提供的所謂“機會”,最終帶給她的是粉碎性的屈辱和傷害!
而那個骯臟破敗、無人問津的小院,那堆一錢不值的破爛,竟成了她心靈的避難所?讓她恢復了平靜?他所有的“精心設計”和“暗中保護”,在此時顯得如此荒謬可笑!
高育良猛地睜開眼!
鏡片后那雙深邃的眼眸,第一次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紅血絲。他放在扶手上的手無意識地收緊,真皮被摳出深深的指痕。
窗外,夜色如墨。
一邊是塵埃落定的平凡安寧,一邊是即將席卷而來的滔天巨浪。
那遙遠的平靜角落,成了這場屬于他的、權(quán)力風暴降臨前夜,最刺痛他神經(jīng)的遠方燈塔。提醒著他,自己可能已永遠錯失了什么,而這錯失,變得越來越刻骨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