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光無咎：我的徒弟是大魔頭

謝無咎踏進(jìn)這座死城時(shí)，天空正飄著灰雪。

　　那是燼雪——焚盡萬物的魔焰在高空凝成的灰燼，落在皮膚上比沸水更燙。他踩著斷劍與枯骨鋪就的長街，聽見腳下發(fā)出“喀啦喀啦”的碎響，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嘲笑。

　　“沈晦。”

　　他低聲念這個(gè)名字，每吐出一個(gè)音節(jié)，喉嚨都像被刀鋒刮過。

　　就是這個(gè)人——不，這個(gè)魔——在三年前破關(guān)而出，一劍削平天璇峰，血洗劍宗三千弟子；兩年前，又焚盡南溟十六州，令百萬生靈化為飛灰。而三個(gè)月前，謝無咎最后一次看見沈晦時(shí)，那人白衣染血，立于尸山之上，身后是燃燒的天穹。沈晦俯身，用沾滿腦漿的手指，輕輕撫過謝無咎的臉，聲音溫柔得像情人的呢喃：

　　“謝無咎，你為何還不死？”

　　那一天，謝無咎的道心徹底崩裂。他眼睜睜看著最后一個(gè)同門被沈晦的劍氣絞成血霧，看著阿阮被推入萬鬼窟，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fā)出。他跪在地上，用斷劍支撐著身體，喉嚨里涌出的血比淚更燙。

　　“沈晦——”他嘶啞地喊，“我若不死，必叫你血債血償！”

　　沈晦卻只是笑，笑意里帶著憐憫，仿佛在看一只徒勞掙扎的螻蟻。

　　于是，謝無咎活下來了。

　　像一條茍延殘喘的野狗，靠著啃食腐肉、喝污血，從尸堆里爬出來。他的劍斷了，經(jīng)脈廢了，連靈臺都裂出蛛網(wǎng)般的紋路?？伤€活著，因?yàn)楹蕖奚蚧蓿埠拮约?。恨自己?dāng)年為何沒有看出那人的狼子野心，恨自己為何在沈晦還是個(gè)孱弱少年時(shí)，沒有一劍捅穿他的喉嚨。

　　直到他在廢墟里撿到“溯光輪”。

　　那面巴掌大的青銅圓盤，邊緣布滿裂痕，像被歲月啃噬的月。它說：

　　“回去?！?/p>

　　“回到他尚未成魔的年歲?！?/p>

　　“回到你仍有機(jī)會殺他的時(shí)光。”

　　謝無咎毫不猶豫地握緊了它。

　　他要用沈晦的血，祭奠所有枉死的魂。

　　——

　　溯光輪發(fā)動的剎那，天地像被一只巨手揉皺。

　　謝無咎聽見自己的骨骼在時(shí)間里發(fā)出冰裂般的脆響，看見無數(shù)光怪陸離的碎片從眼前飛逝：阿阮踮腳為他系劍穗、師尊撫著他的發(fā)頂說“劍者當(dāng)守蒼生”、沈晦在月下試劍，回眸時(shí)眼底尚有一寸清澈……

　　再睜眼，腳下是潮濕的泥土，鼻尖嗅到青草與牲畜糞便混雜的氣味。遠(yuǎn)處有雞鳴，近處有溪水潺潺。

　　他跌坐在一條鄉(xiāng)間土路上，白衣染了泥，長發(fā)披散，像從墳塋里爬出的艷鬼。

　　——這里是過去。

　　準(zhǔn)確地說，是沈晦十四歲的過去。

　　謝無咎花了三日，才從附近鎮(zhèn)民的閑言碎語里拼出沈晦如今的處境。

　　“那孩子啊，克死爹娘的災(zāi)星?！?/p>

　　“聽說他娘生他時(shí)難產(chǎn)，血把半條河都染紅了。”

　　“他爹去年進(jìn)山打獵，被狼掏了心……嘖嘖，活該?！?/p>

　　他們叫他“阿晦”，連姓都省了，仿佛多念一個(gè)字都會招來晦氣。

　　沈晦住在鎮(zhèn)外三里處的破窯洞里，洞口掛著半截草簾，風(fēng)一吹就“啪啪”作響，像垂死的鳥在撲棱翅膀。

　　謝無咎第一次靠近那里，是黃昏。

　　他站在窯洞外的老槐樹上，看見沈晦蹲在洞口，用缺了口的陶碗舀雨水喝。少年瘦得幾乎脫形，鎖骨像兩把折斷的匕首，突兀地刺在皮膚下。他的手腕上布滿淤青，像是被石子或棍棒毆打過。

　　謝無咎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劍柄——那里本應(yīng)該有一把劍，可他的劍早在未來的戰(zhàn)場上斷了。此刻，他手里只有一把從鐵匠鋪偷來的短匕，刃口薄如蟬翼，卻足夠割開沈晦的喉嚨。

　　他本該現(xiàn)在就動手。

　　可謝無咎只是冷笑了一聲，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真可笑?！?/p>

　　這就是沈晦——那個(gè)在未來屠盡天下、令眾生戰(zhàn)栗的魔頭？此刻，他不過是個(gè)連飯都吃不飽的野孩子，瘦得肋骨根根分明，像一只被雨水泡爛的小獸。

　　殺了他？

　　不。

　　謝無咎想，太便宜他了。

　　他要等，等到沈晦十八歲生辰那天。

　　他要讓沈晦嘗盡這世間最痛的苦，再親手?jǐn)財(cái)嗨暮韲怠?/p>

　　若此刻殺了這十四歲的少年，他謝無咎豈不是成了濫殺無辜的魔頭？

　　他可不想臟了自己的手。

　　于是，謝無咎在鎮(zhèn)口租了間漏雨的木屋。

　　白日，他在碼頭扛貨，掙幾枚銅錢；夜里，他坐在窯洞外的老槐樹上，看沈晦蜷縮在破草席上，像一條被丟棄的野狗。

　　有時(shí)，沈晦會在夢里哭?？蘼暫茌p，像被掐住脖子的小貓。謝無咎聽著，只覺得快意。

　　哭吧，哭吧。

　　再過四年，你便連哭的資格都沒有了。

　　第二十日，謝無咎終于“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在沈晦面前。

　　那日沈晦被鎮(zhèn)上的頑童圍堵，他們往他身上扔死老鼠，罵他“野種”。沈晦像頭小狼崽，撲上去撕咬，卻被按進(jìn)泥水里。

　　謝無咎就是那時(shí)出現(xiàn)的。

　　他拎著一條扁擔(dān)，把一群孩子趕得雞飛狗跳，然后蹲下身，對泥水里的沈晦伸出手。

　　沈晦沒接。

　　他爬起來，抹了把臉上的泥，冷笑：“多管閑事。”

　　謝無咎并不惱，只是扯下自己肩上的破布，想給他擦臉。沈晦猛地后退，背撞到樹干，疼得皺了下眉，卻倔強(qiáng)地仰著頭：“別碰我！”

　　謝無咎的手僵在半空。

　　他忽然想起阿阮。

　　阿阮死前，也曾這樣推開他——那時(shí)魔焰卷來，謝無咎想拉她，她卻把他推下懸崖，笑著說：“師兄，你要替我活下去呀。”

　　此刻，沈晦眼底也有類似的決絕。

　　謝無咎垂下眼，聲音很輕：“我只是……路過?！?/p>

　　沈晦盯著他，像盯著一個(gè)謊言。

　　半晌，他吐出一句：“那你明天還路過嗎？”

　　謝無咎怔住。

　　沈晦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一瘸一拐地往窯洞走。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黑色的河，橫亙在兩人之間。

　　謝無咎站在原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咚。

　　咚。

　　那是溯光輪在轉(zhuǎn)。

　　也是某種宿命，開始松動的聲音。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掌心。

　　那里有一道疤，是沈晦在未來留給他的。

　　四年。

　　他還有四年時(shí)間，讓沈晦嘗盡這世間最痛的苦。

　　然后，在十八歲生辰那天，親手送他下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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