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第一聲滾過青峰鎮(zhèn)時,沈晦病了。
來勢又兇又急:夜里練完劍,他還好好地說笑,子時起卻渾身滾燙,肩背舊傷處鼓起紫黑色腫塊,像被毒蛇重新噬咬。謝無咎探脈,眉頭第一次皺得極緊——那是逆練《歸元心經(jīng)》留下的陰火,加上連日春雨浸骨,經(jīng)脈里蟄伏的寒毒一并暴發(fā)了。
“師尊……”沈晦燒得糊涂,仍掙扎要起身,“弟子還能揮劍兩千……”
謝無咎把他按回去。掌心下的少年像一塊燃盡的炭,輕輕一碰就碎。他想說“閉嘴”,出口卻成了一句極淡的“留著命再揮”。
破窯洞里無藥。
離鎮(zhèn)二十里,有座落星嶺,嶺背陰處長著“燭龍草”,可拔陰火。但那地方夜里瘴氣彌漫,山精野魅橫行。鎮(zhèn)民平日連山腳都不肯靠近。
謝無咎只帶了那柄短匕,連斗笠也沒拿,推門便走。
沈晦在草席上聽見動靜,迷迷糊糊喊了一聲:“師尊……別去……”回答他的只有雨聲。
雨越下越大,雷電像裂空的劍。
嶺上瘴氣比傳聞更濃,五步之外不見五指。謝無咎用真氣護(hù)住心脈,仍覺寒意透骨。燭龍草生在峭壁裂縫,他去摘時,一條碧磷蝰蛇猝然竄出,毒牙擦過手腕——若不是閃避得快,整只手都要廢。
短匕劃出一道冷光,蛇頭飛起,血濺在石壁上,像一串赤紅的符咒。
謝無咎撕下衣袖扎住腕上傷口,繼續(xù)往更高處攀。
一個時辰后,他帶回七株?duì)T龍草,肩背被山巖劃得血肉模糊,雨水沖淡了血,卻沖不散那股鐵銹味。
窯洞里黑得只剩一點(diǎn)豆焰。
沈晦蜷在草席上,牙關(guān)打顫,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謝無咎把人半抱半扶,讓他靠在自己胸前,以真氣為引,把燭龍草嚼碎哺入口中。
苦澀的草汁混著血腥味,沈晦本能地抗拒。謝無咎捏開他下頜,聲音低?。骸把省!?/p>
少年喉結(jié)滾動,汁水入腹,寒火相激,疼得渾身抽搐。謝無咎一手按在他丹田,真氣源源不絕渡過去;另一手扣住他后頸,像扣住一只垂死的小獸。
那一夜,沈晦吐了三次黑血,最后一次血里夾著一條細(xì)如發(fā)絲的冰線——寒毒被逼出來了。
天色泛青時,燒退了。
沈晦睜眼,看見謝無咎倚在墻邊假寐,右手仍搭在自己脈門上。燈火將盡,微弱的光暈里,師尊的睫毛投下一道疲憊的陰影,衣襟半敞處,露出被蛇牙擦過的青黑傷口。
沈晦動了動唇,嗓子干得發(fā)不出聲。
謝無咎卻像有感應(yīng)般睜開眼,四目相對,一個滿是血絲,一個帶著未散的惶然。沈晦第一次發(fā)現(xiàn),師尊的眼睛并非終年結(jié)冰,而是冰封底下燃著暗火。
“……為什么?”少年用口型問。
謝無咎聽懂了,別開臉,語氣冷硬:“死了便沒人替我揮劍三千。”
頓了頓,補(bǔ)上一句極低的:“閉嘴,省點(diǎn)力氣?!?/p>
沈晦恢復(fù)得比預(yù)想快。第三日便能下地,第五日又開始偷偷練劍。
謝無咎沒再罰他,只在夜里多點(diǎn)了盞燈,把劍譜攤在案上,默許少年湊過來一起看。
燈芯偶爾爆出一聲輕響,沈晦側(cè)頭,看見師尊腕上那圈蛇牙留下的淤青,心里像被什么細(xì)小而鋒利的東西扎了一下。
“師尊的傷……”
“小傷?!敝x無咎翻過一頁,“明日教你一套化瘴訣,免得下次再拖我后腿。”
沈晦彎了彎眼睛,聲音很輕:“好?!?/p>
臘月底,老槐樹下那壇“梨花白”提前啟封了。
原因是沈晦練劍磕破膝蓋,半夜疼得睡不著,謝無咎被他煩得沒法,只好挖出一小壺給他壓驚。
酒液澄澈,帶著早春梨花的淡甜。沈晦捧著竹杯小口抿,辣得直吐舌;謝無咎單手支頤看他,不自覺勾起唇角。
“師尊笑什么?”
“笑你蠢?!敝x無咎奪過杯子,仰頭一飲而盡,喉結(jié)滾動,像一道雪亮的刃。
沈晦垂眼,耳根卻悄悄紅了。
那一夜,他們喝到月斜。
沈晦醉得東倒西歪,抱著木劍不肯撒手,嘴里含糊喊“師尊”。
謝無咎拎他后領(lǐng)丟回草席,蓋被子時,聽見少年嘟囔了一句:“別丟下我……”
手指微頓,最終只是替他把額前亂發(fā)拂到耳后。
次日醒來,謝無咎在案上發(fā)現(xiàn)一只歪歪扭扭的草編蚱蜢。
蚱蜢背上用指甲刻了兩個字:
“同生”。
那是沈晦半夜偷偷編的——他手指笨拙,草葉割得全是血口。
謝無咎捏著那只草蚱蜢,指節(jié)發(fā)白,半晌,把它收進(jìn)袖中。
恨意未消,卻像雪里埋了火種,隔著厚厚的冰,仍能感到一點(diǎn)燙。
他提醒自己:七百天后,便是沈晦的死期。
可當(dāng)他抬眼,看見少年在晨光里揮劍——劍風(fēng)攪碎梨花,白衣沾了香,額上薄汗映著曦光——那點(diǎn)火種忽然噼啪一聲,燃出一縷青煙,熏得他胸口發(fā)澀。
風(fēng)掠過老槐樹,殘存的酒氣與花香一并散開。
謝無咎深吸一口氣,掌心悄悄覆上袖中那只草蚱蜢。
指尖微顫,像觸到某種不該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