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艱難地穿透渡鴉巷厚重的濃霧，在工作室高窗的玻璃上凝結(jié)成一片模糊的乳白。阿瑟在書桌前的椅子上醒來，渾身酸痛僵硬，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酷刑。墨丘利蜷縮在他腳邊，聽到動靜，抬起頭，黃綠雙瞳中依舊帶著一絲殘留的警惕，但比昨夜好了許多，輕輕“喵”了一聲。

昨夜驚魂的記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回涌，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他看向工作臺——赫耳墨斯神像的底座上，那粒懸浮在黑暗空洞中的黑色晶石依舊在，散發(fā)著無聲的寒意；另一端，覆蓋著黑絨布的青銅鏡沉默地蟄伏著。這兩件東西如同工作室里的兩顆定時炸彈。

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起身活動了一下麻木的四肢。簡單的梳洗和一杯滾燙的、不加糖不加奶的濃茶，稍稍驅(qū)散了身體的僵硬和徹骨的寒意，卻無法溫暖靈魂深處的冰冷。他翻開昨夜記錄的那頁日志，看著那行自己親手寫下的褻瀆銘文——“Cassilda Regina, Videte Post Velamen”，以及下方那些混亂的關(guān)鍵詞，昨夜的恐懼和瘋狂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

不能再等了。他需要答案。他需要一個能解讀這瘋狂的人。

巴納比·弗萊徹顯然不行。那個市儈的古董商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和流言。大英博物館的索恩博士？他嚴謹、刻板，代表著正統(tǒng)學術(shù)的權(quán)威。如果把這面鏡子和銘文交給他……阿瑟幾乎能想象出索恩的反應：震驚、懷疑、然后大概率是將其作為某種罕見的古代臆想癥產(chǎn)物或贗品鎖進庫房深處，同時對自己投以擔憂或?qū)徱暤哪抗?，甚至可能建議他去看精神科醫(yī)生。不，索恩不是合適的人選。

他想起了弗萊徹偶爾提過的一個名字，一個在神秘學圈子里小有名氣、卻也備受爭議的地方——“守夜人之燈”（The Nightwatcher's Lantern）。一間位于城市邊緣、專賣冷僻古籍和神秘學手稿的書店。店主是個名叫伊薇特·布萊克伍德（Yvette Blackwood）的女人，據(jù)說知識淵博得嚇人，但也極其古怪，只接待“有緣人”或“真正需要的人”。

“知識即是力量，也是瘋狂與污染的源頭……” 弗萊徹轉(zhuǎn)述別人評價伊薇特的話猶在耳邊。

阿瑟知道這很危險。踏入那個地方，可能意味著主動擁抱更深層次的瘋狂。但他別無選擇。銘文的暗示、星圖的召喚、陰影的威脅……這一切都在逼迫他前進。他需要理解他所“見證”的東西，才能找到生存下去的可能，或者……至少知道自己是為何而死。

他換上外出常穿的深灰色呢絨大衣，戴上黑色氈帽，將衣領(lǐng)高高豎起，試圖抵御窗外濕冷的霧氣，也像是為自己披上一層脆弱的偽裝。出門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工作臺上那兩件不祥之物，又看了看亦步亦趨跟著他、眼神充滿擔憂的墨丘利。

“看家，墨丘利?！彼吐曊f，聲音沙啞。貓似乎聽懂了他的話，蹲坐在門廳，目送著他。

推開沉重的橡木門，濕冷粘稠的濃霧立刻包裹上來，帶著濃重的煤灰和鐵銹味。渡鴉巷依舊死寂，只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濕滑的石板路上發(fā)出空洞的回響。他憑著模糊的記憶和弗萊徹含糊的指引，在迷宮般的小巷中穿行。霧氣濃得化不開，幾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煤氣燈的光暈如同鬼火。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闖入未知領(lǐng)域的幽魂，每一步都踏在現(xiàn)實的邊緣。昨夜窗外的低語似乎消失了，但那份冰冷的非人感，卻仿佛融入了濃霧本身，無聲地縈繞著他。

走了將近一個小時，穿過幾條愈發(fā)狹窄破敗的巷子，阿瑟終于在一堵爬滿枯萎藤蔓、磚石發(fā)黑的墻壁前停下腳步。這里幾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堆積的垃圾和污水溝散發(fā)出的餿臭味。墻壁上，一扇不起眼的、漆成深綠色的窄門鑲嵌其中。門上沒有任何招牌，只有門楣上方，懸掛著一盞樣式古舊的、黃銅鑄造的防風煤油燈。燈罩是磨砂玻璃的，此刻并未點亮，在濃霧中像一個沉默的、蒙塵的眼睛。

這就是“守夜人之燈”。

阿瑟站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污濁冰冷的空氣，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門后等待他的是什么？是解答？是更深的謎團？還是……通往瘋狂的捷徑？他伸出手，指節(jié)在冰冷的、帶著銹跡的門板上輕輕敲響。

“篤，篤篤。”

聲音在寂靜的巷弄里顯得格外清晰，仿佛敲在了一具巨大的棺材板上。

等待的時間異常漫長，只有濃霧無聲地流動。就在阿瑟以為里面無人，準備再次敲門時——

“吱呀——”

深綠色的窄門向內(nèi)打開一道縫隙。沒有燈光泄出，門后一片昏暗。一張蒼白的、幾乎沒有血色的女人的臉出現(xiàn)在門縫的陰影里。

她的年齡難以判斷，可能三十多歲，也可能更老。深褐色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在腦后挽成一個老式的發(fā)髻，幾縷銀絲夾雜其中。面容清瘦，顴骨微高，嘴唇很薄，抿成一條直線。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一種極其深邃的、近乎純黑的顏色，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能洞穿一切偽裝。她穿著一件樣式簡潔、洗得發(fā)白的墨綠色羊毛長裙，外面罩著一條深棕色的舊圍裙。

她的目光落在阿瑟身上，沒有任何寒暄和詢問，那雙黑眸平靜地審視著他，仿佛早已預料到他的到來，并且……看透了他靈魂深處沾染的恐懼與瘋狂。

“韋蘭先生。”她的聲音低沉、平穩(wěn)，沒有任何起伏，像一塊被溪水沖刷了千年的石頭?！澳闵砩蠋е粚儆谶@個維度的……寒冷和回響。還有……黃衣的低語?！彼哪抗馑坪醮┩噶税⑸拇笠拢湓谒N身口袋里那本記錄著褻瀆銘文的日志上?！斑M來吧。小心門檻，它有時會絆住那些……心不在焉的靈魂。”

她側(cè)身讓開通道。門內(nèi)，是比門外更加深沉的黑暗，混合著舊紙張、羊皮、灰塵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陳年草藥與金屬混合的奇異氣味撲面而來。

阿瑟感到一陣眩暈。她認識他？她感覺到了什么？“黃衣的低語”？他握緊了口袋里的日志，仿佛那是唯一的護身符。他最后看了一眼門外鉛灰色的、令人窒息的濃霧，然后，帶著一種踏入深淵的決絕，邁步跨過了“守夜人之燈”那道看似平常、卻仿佛隔絕著兩個世界的門檻。

深綠色的窄門在他身后悄無聲息地關(guān)上，徹底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濃霧中的倫敦消失了，他置身于一片由古老知識和無形陰影構(gòu)成的、更加深邃的迷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