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透過紗窗，在課桌上投下格子狀的光斑。許巍盯著那些光斑看了很久，直到眼睛發(fā)酸，才眨了眨眼。指尖下的數(shù)學(xué)題還停留在第二問，函數(shù)圖像像一團(tuán)亂麻，纏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胃里的燒灼感又上來了，像有團(tuán)小火苗在慢慢舔舐著內(nèi)壁。他下意識地摸向校服內(nèi)袋，指尖觸到藥瓶冰涼的玻璃壁時，才想起里面已經(jīng)空了。

最后幾片鎮(zhèn)靜劑，是昨天凌晨三點吃掉的。當(dāng)時他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那片水漬——像極了父親車禍現(xiàn)場照片里蔓延開的血漬，越看越清醒，直到窗外泛起魚肚白，才摸出藥瓶，抖著手指倒出最后三粒白色藥片，就著冷水吞了下去。

藥效來得很慢，早上走進(jìn)教室時，他的腳步還有點飄。林硯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了，校服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干凈的白T恤。他沒睡覺，正低頭翻著一本物理競賽題，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

許巍拉開椅子坐下時，動作比平時輕了很多。他怕自己手抖碰掉東西，更怕碰到林硯的任何東西——哪怕只是桌角的一支筆。

“又沒睡好？”

林硯的聲音突然響起，許巍的肩膀猛地一縮，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一下。他轉(zhuǎn)過頭，看到林硯正看著他，眼神里沒什么情緒，卻帶著一種穿透力，仿佛能看穿他眼底的紅血絲。

“不關(guān)你的事?！痹S巍低下頭，聲音有點啞。昨晚的藥勁還沒完全過去，喉嚨里像卡著團(tuán)棉花。

林硯沒再說話，轉(zhuǎn)回去繼續(xù)看題。書頁翻動的聲音很輕，卻在許巍耳里被無限放大，像秒針在敲打著神經(jīng)。他握緊了筆，筆尖在草稿紙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卻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早讀課的鈴聲響了，班主任抱著一摞默寫本走進(jìn)來，教室里瞬間響起整齊的朗讀聲。許巍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他的視線落在課本上“歸去來兮辭”幾個字上，腦子里卻反復(fù)回放著父親出事前的那個早上——

那天也是這樣的晴天，父親站在玄關(guān)，手里拿著他的書包，笑著說：“小巍，等你放暑假，爸帶你去爬泰山，看日出?！?/p>

他當(dāng)時正忙著系鞋帶，頭也沒抬地應(yīng)了聲“好”。

誰也沒想到，那會是父親最后一次跟他說這句話。

“許巍?！?/p>

班主任的聲音打斷了他的回憶。許巍猛地站起來，膝蓋撞到桌腿，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全班的朗讀聲停了下來，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

“這兩句你來讀。”班主任指著黑板上的句子，眉頭微微皺著。

許巍的臉?biāo)查g漲紅，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胃里的燒灼感突然加劇，他彎了彎腰，額頭上滲出細(xì)密的冷汗。

“老師，他好像不舒服。”

陳默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許巍轉(zhuǎn)過頭，看到前同桌陳默正站著，手里還捏著語文書，“他早上就臉色不好，可能是胃病犯了?！?/p>

陳默是班里最安靜的男生，平時很少主動說話。許巍看著他，心里涌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卻很快被寒意覆蓋。

“那你去醫(yī)務(wù)室躺會兒?！卑嘀魅螕]了揮手，語氣緩和了些，“陳默，你扶他過去?！?/p>

“不用?！痹S巍連忙擺手，撐著桌子想站直，卻一陣頭暈?zāi)垦?。林硯不知什么時候站了起來，伸手想扶他，被他側(cè)身躲開了。

“我自己能走?！痹S巍咬著牙，抓起桌上的水杯，踉蹌著走出教室。身后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林硯的視線一定還落在他背上。

醫(yī)務(wù)室的白墻白床，讓許巍想起了醫(yī)院的病房。他躺在最里面的床上，盯著天花板上的吊扇發(fā)呆。校醫(yī)是個和藹的中年女人，給他量了血壓，又翻了翻他的眼皮，最后嘆了口氣：“還是失眠？你這情況得讓家長來，我不能隨便開藥?！?/p>

“我媽在住院?！痹S巍低聲說。

校醫(yī)愣了愣，沒再追問，只是遞給他一杯溫水：“那先躺著歇會兒吧，別想太多?！?/p>

許巍點點頭，把臉埋進(jìn)枕頭里。枕頭套上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和林硯身上的味道很像。他猛地抬起頭，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不知躺了多久，走廊里傳來腳步聲。許巍以為是校醫(yī)，沒在意，直到床沿被輕輕碰了一下，他才轉(zhuǎn)過頭——

林硯站在床邊，手里拿著他落在教室的校服外套。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在他腳邊投下長長的影子，他的表情看不真切。

“陳默讓我給你送來的?！绷殖幇淹馓追旁诖参?，聲音很淡，“他要上課，走不開?！?/p>

許巍沒說話，把臉轉(zhuǎn)了回去。外套上有他自己的味道，混著點洗衣粉的清香，卻被林硯的手指碰過，像沾染上了什么不該有的氣息。

“校醫(yī)說你沒開到藥。”林硯的聲音又響起，“你常吃的那種鎮(zhèn)靜劑，是不是白色瓶子的？”

許巍的身體僵住了。他猛地坐起來，盯著林硯：“你怎么知道？”

林硯沒回答，只是從褲兜里掏出個小盒子，放在床頭柜上。是他早上看到的那種進(jìn)口胃藥，包裝上的外文在陽光下閃著光。

“這個能緩解胃痛。”林硯的手指在盒子上敲了敲，“我媽以前吃過，效果還行。”

許巍看著那盒藥，突然想起父親生前總說，“別人給的東西不能隨便要”。尤其是這個人給的。

“我不需要。”許巍把盒子推了回去，力道有點重，盒子撞在床頭柜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

林硯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表情淡了下去：“隨你?！?/p>

他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很快，外套的下擺掃過床沿，帶起一陣風(fēng)。許巍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抓起那盒藥，想扔到垃圾桶里，手指卻頓住了。胃里的燒灼感越來越烈，像有把鈍刀在慢慢割。他盯著那盒藥看了很久，最終還是用力把它掃到了床底——與其被這雙手碰過的東西緩解痛苦，不如疼著清醒。

林硯沒走遠(yuǎn)。他站在醫(yī)務(wù)室門口的走廊里，能聽到里面東西落地的聲響，像塊石頭砸在空蕩的走廊里，回聲悶悶的。江濤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拍著他的肩膀笑：“你管他干嘛？裝模作樣的，說不定是故意在你面前賣慘?！?/p>

林硯沒說話，視線落在醫(yī)務(wù)室緊閉的門上，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早上許巍撞翻鉛筆盒時，他看到過那只白色藥瓶從書包里滾出來，標(biāo)簽上的藥名很刺眼——他外婆失眠時也吃過，醫(yī)生說長期吃對神經(jīng)傷害很大。

“走了，上課了?！苯瓭е母觳餐淌彝希案@種人置氣不值當(dāng)，你看他那陰郁樣，誰沾上誰倒霉?！?/p>

林硯被拽著往前走，腳步卻像灌了鉛。走廊的窗戶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和江濤的疊在一起，像個扭曲的笑話。

許巍在醫(yī)務(wù)室躺到午休鈴響才起身。床底的藥盒還在，被踢到了墻角，包裝磕出了個缺口。他彎腰撿起外套，抖了抖，仿佛能抖掉林硯碰過的痕跡，卻抖不掉那股若有似無的消毒水味——和記憶里父親被抬上救護(hù)車時，他聞到的味道一模一樣。

走到走廊拐角，迎面撞上陳默。陳默手里拿著個面包，看到他時愣了愣：“好些了嗎？我給你帶了吃的?！?/p>

許巍搖搖頭，胃里的疼還沒消，一點胃口也沒有?！爸x謝，不用?！?/p>

“林硯剛才……”陳默猶豫著開口，“他在教室跟江濤吵了一架，說別再議論你?！?/p>

許巍的腳步頓了頓，心里卻沒泛起任何波瀾，只有一片冰涼的荒蕪。吵架又怎么樣？議論又怎么樣？難道這樣就能抵消那張相似的臉帶來的刺痛？就能讓父親活過來？

“他閑的?！痹S巍低聲說，繞過陳默往前走。面包的麥香從身后飄過來，很暖，卻暖不透他心里的冰。

回到教室時，江濤正坐在林硯的座位上，拿著本漫畫書看得哈哈大笑?？吹皆S巍進(jìn)來，他故意把書往桌上一拍：“喲，病美人回來了？”

周圍幾個男生跟著哄笑起來。許巍沒理，徑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剛要坐下，就看到桌肚里被塞了團(tuán)廢紙。他伸手掏出來，展開一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寫著：“陰沉鬼，離林硯遠(yuǎn)點”。

墨跡是新的，紙頁邊緣還帶著潮氣。許巍捏著那張紙，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他抬起頭，看向江濤，對方?jīng)_他挑了挑眉，笑得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