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夏意初臨，晚風(fēng)裹挾著白日未散的燥熱，悄無聲息地潛入窗內(nèi)。臺燈灑下昏黃的光暈，將攤開的數(shù)學(xué)練習(xí)冊籠罩其中，那些扭曲的函數(shù)符號如同催眠的咒文，讓溫妤初的眼皮沉重地往下墜。

中考倒計時的數(shù)字，像刻在心臟上的烙印，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沉悶的壓力。

忽然，電腦右下角那只沉寂的灰色企鵝跳動起來，打破了房間里的沉悶。

她像只受驚的小鹿，倏地抬頭，警惕地瞥向緊閉的房門，側(cè)耳傾聽片刻，確認(rèn)門外并無動靜，才小心翼翼地點開那個閃爍的頭像。

【S】： [動畫表情]（一只手輕輕拍了拍小貓的腦袋）

【S】： 函數(shù)又在欺負(fù)我們家初初了？

溫妤初幾乎能透過屏幕，感受到那份獨有的、帶著些許慵懶的關(guān)切。她撅起嘴，指尖在鍵盤上泄憤似的敲打。

【蝦仁不眨眼】：是屠殺！是單方面的知識碾壓！[吐血倒地.jpg]

【蝦仁不眨眼】： 這根本就不是人類應(yīng)該掌握的東西！哥哥，你們高三的也這么水深火熱嗎？(〃＞目＜)

網(wǎng)絡(luò)另一端，剛剛結(jié)束晚自習(xí)的沈時樾靠在椅背上，屏幕的冷光映著他略顯疲憊卻依舊清俊的眉眼?？粗切形淖?，他眼前仿佛浮現(xiàn)出一個女孩皺著鼻尖、唉聲嘆氣的嬌憨模樣，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驅(qū)散了幾分倦意。

【S】：習(xí)慣就好。哪道題攔路？

蝦仁不眨眼： 就這個！大魔王！[圖片]（一道被各種顏色的筆標(biāo)注得花花綠綠、幾乎看不出原貌的幾何題）

沈時樾點開圖片，目光沉靜地掃過那些凌亂的線條，略一思索，指尖便在鍵盤上流暢地躍動起來。他的解釋條理清晰，步驟詳盡，甚至體貼地拆解了她可能卡住的每一個思維節(jié)點。

【S】：從這里引一條輔助線。看，這兩個三角形是不是瞬間清晰了？代入這個公式……

【S】：現(xiàn)在明白了嗎？

溫妤初盯著屏幕，迷茫的視線逐漸聚焦，恍然大悟的感覺像一道光劈開迷霧。

蝦仁不眨眼：哇！哥哥你是天神下凡吧！是行走的百科全書！[星星眼.jpg]

【S】： 少拍馬屁。同類型的題再找兩道做做，鞏固一下。

【蝦仁不眨眼】： 哦……知道啦。[趴桌無力.jpg]

對她而言，S更像是一個完美到不真實的云端存在——無所不知、耐心無限、隨時在線。在這段枯燥壓抑的備考期里，隔著屏幕依賴他、向他撒嬌、看他拿自己沒辦法卻又縱容的樣子，成了她偷偷藏起來的一點甜味劑。

至于更遙遠的未來？她從未深思。中考的現(xiàn)實重壓已然讓她喘不過氣，那根網(wǎng)線連接的另一端，終究是模糊而虛幻的。

叛逆期悄然而至，在無數(shù)人眼中她是乖巧可愛的代名詞，可心底那點不安分的躁動，卻鬼使神差地在這個陌生學(xué)長身上找到了宣泄口，默許了這段似是而非的“網(wǎng)戀”關(guān)系。

房間里重歸寂靜，只剩下空調(diào)輕微的運行聲、鍵盤敲擊的嗒嗒聲、以及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一個教得認(rèn)真專注，一個學(xué)得……心猿意馬卻也算有所收獲。

終于攻克所有難題，溫妤初長長舒了一口氣，像只卸下重?fù)?dān)的小貓，舒展了一下身體。

蝦仁不眨眼： 報告S老師！敵軍已被全數(shù)殲滅！申請下課！

【S】：準(zhǔn)了。做得很好。

蝦仁不眨眼： [開心轉(zhuǎn)圈圈.gif] 解放啦！可是明天還要早起聽聽力，感覺身體被掏空……

她立刻恢復(fù)了活力，開始嘰嘰喳喳地分享白天的趣聞，抱怨同桌的碎碎念，安利新淘到的美味零食。沈時樾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傾聽，偶爾回應(yīng)幾句，言辭簡潔卻總能精準(zhǔn)地接住她所有跳躍的情緒。

他像一片深邃而安穩(wěn)的海域，默默包容著一尾活潑好動、偶爾會迷路卻從未想過深潛的小魚。

【蝦仁不眨眼】：唉，感覺中考像個無底洞，怎么也看不到盡頭。

【S】：專注眼前。考完便是海闊天空。

蝦仁不眨眼： 知道啦……就是突然想到，等考完了，是不是就找不到理由天天來吵你了？[托腮沉思.jpg]

她只是無心的一句嘀咕，帶著少女特有的、不自知的依戀和嬌嗔。

沈時樾看著這句話，敲擊鍵盤的指尖微微一頓。畢業(yè)在即，大學(xué)與家族事務(wù)即將占據(jù)他絕大部分精力，未來的圖景清晰而緊湊。

然而，看著那個閃爍的頭像，心底某處不易察覺的柔軟被輕輕觸動。

【S】： 不會。

【S】：我的時間，永遠對你開放。

他的承諾沉靜而篤定，帶著一種超越年齡的認(rèn)真。

溫妤初對著屏幕嘻嘻一笑，心底泛起一絲微甜的漣漪，但很快便被其他念頭沖散，并未深思其重量。

蝦仁不眨眼：嘿嘿，哥哥最好啦！啊啊啊不好！我媽腳步聲！下了下了！晚安！[月亮.jpg]

頭像瞬間灰暗，下線得一如既往的匆忙利落，像一陣抓不住的風(fēng)。

沈時樾甚至沒來得及回復(fù)那句晚安。他凝視著那驟然灰暗的頭像，良久，才緩緩敲下兩個字。

【S】：晚安。

對話框里，他那句簡單的問候孤零零地懸停在最末端，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回應(yīng)。

中考前三天，溫妤初的情緒幾乎繃到了極限。

蝦仁不眨眼： 哥哥，我好像真的不行了……腦子一團漿糊，什么都看不進去。

【S】：堅持到最后一天。你可以。

【S】：考完帶你去刷你心心念念的那個隱藏副本。

那邊沉默了比平時更久的時間。

【蝦仁不眨眼】：嗯。好。

【蝦仁不眨眼】： 哥哥，這段時間，真的特別謝謝你。

這條消息帶著一種不同尋常的鄭重，像是某種隱晦的告別。被焦慮和壓力淹沒的溫妤初并未察覺自己流露出的異常，只當(dāng)是考前的情緒脆弱。

然而屏幕那頭的沈時樾，卻微微蹙起了眉頭，一絲模糊不清的不安感悄然掠過心頭。

【S】：不必言謝。專心考試。

之后，那個名為“蝦仁不眨眼”的頭像，再也沒有亮起過。

中考結(jié)束，一周，兩周。

沈時樾發(fā)出的所有消息都石沉大海。心底那份微弱的期待與少年固有的驕傲激烈地交織拉扯。直到某一天，他下意識發(fā)出的一個抖動窗口，換來系統(tǒng)冰冷無情的提示——

【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p>

那抹刺目的紅色驚嘆號，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尖上。

被刪除了？

就這樣……毫無征兆、干凈利落地，被徹底切斷了所有聯(lián)系。

他猛地向后靠進椅背，下頜線繃緊如弦，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刺眼的提示。十八歲少年全部的熱忱與驕傲，在這一刻被碾得粉碎。一種混雜著被羞辱、被拋棄的震怒與尖銳的鈍痛席卷而來，甚至蓋過了茫然無措。

原來那些日夜的陪伴、那些親昵的依賴、那一聲聲柔軟的“哥哥”……都只是她排遣無聊的消遣？可以隨意拿起，也能輕易丟棄？

沈時樾薄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眼角因極力壓抑翻涌的情緒而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猛地一拳砸在堅硬的實木書桌上，發(fā)出沉悶而壓抑的巨響。

好。

初初。

你夠決絕。

他死死盯著那灰暗的頭像，眼神晦暗不明，最終近乎粗暴地關(guān)掉了整個對話框，毫不猶豫地清空了所有聊天記錄，仿佛要徹底抹去這段讓他顯得無比可笑和狼狽的過往。

少年赤誠的初戀，尚未窺見天光，便在一場無聲的疾風(fēng)驟雨中，倉促地潦草收場。

而他絕不會知道，城市的另一端，剛從中考壓力中解脫出來的溫妤初，正滿懷雀躍地計劃和同學(xué)的畢業(yè)旅行，早已將那個代號為“S”的高三學(xué)長，連同那段朦朧短暫的網(wǎng)絡(luò)情愫，隨意地遺落在那個喧囂散場的夏天。

窗外的六月雨，不知何時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敲打著玻璃，試圖沖刷掉一切痕跡。但那場猝不及防的告別，真的被雨水帶走了嗎？或許它只是倔強而固執(zhí)地沉淀下來，在他心底最深處，無聲地烙下了一筆濃墨重彩的印痕，經(jīng)年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