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宴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后的黃昏。
帳幔低垂,屋內(nèi)彌漫著濃重不散的藥味,將殘存的年節(jié)氣息徹底驅(qū)散。她緩緩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床頂承塵,上面繡著的百子千孫圖此刻看來如同一種尖銳的諷刺。身體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小腹處傳來陣陣空洞的抽痛,清晰地提醒著她失去了什么。母親的溫言軟語、那曾在她腹中悄然孕育的微小生命,都已化為冰冷的回憶和刻骨銘心的痛楚。父親沈大將軍昔年戰(zhàn)死沙場的噩耗傳來時,她尚有母親溫暖的懷抱可以依靠,如今,她真正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女。
一只溫暖而微微顫抖的手極輕地覆上她冰涼的手指。那指尖帶著薄繭,是常年習武留下的痕跡,此刻卻脆弱得如同秋葉。蕭知珩守在床邊,面容憔悴不堪,眼窩深陷,下頜布滿了青色的胡茬,往日里的清貴雍雅被沉重的憂慮和悲傷取代,仿佛這幾日間歷經(jīng)了數(shù)年的風霜。
“清宴……”他的聲音沙啞得仿佛承載了無盡的滄桑,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干裂的唇間一點點擠出,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痛惜,卻又隱忍得讓人心頭發(fā)顫,“你終于醒了……要不要喝點水?我讓人溫著參湯,就放在小爐上煨著,還熱著呢……”他的語調(diào)輕緩而溫柔,卻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了心底深處那股深藏的焦慮與不安。
他的手指微微收緊,卻又不敢用力,仿佛握住的是易碎的琉璃。那雙總是含笑的桃花眼此刻布滿血絲,一瞬不瞬地凝視著她,生怕錯過她一絲一毫的反應。
她沒有立刻回應,目光依舊空洞地望著上方,纖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脆弱的陰影。良久,才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向他。一滴淚無聲地從她眼角迅速滑落,沒入鴉色的鬢發(fā)。她緩緩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抽回手,那動作慢得令人心碎,顫抖的掌心緊緊覆上自己平坦的小腹,指甲幾乎要掐進皮肉里。
"他沒了。"她開口,聲音干澀得如同秋風刮過枯枝,沒有任何起伏,"母親也沒了。"這句話抽干了她僅存的氣力,唇瓣因缺水而泛起白皮,微微顫動著。
蕭知珩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急切地再次伸手,想要抓住她,指尖卻在觸及她衣袖時頓住,轉(zhuǎn)為輕輕撫上她的手臂。
“清宴,我們還年輕?!彼穆曇舻统炼鼻校瑠A雜著一絲幾不可聞的哽咽,仿佛每一個字都從心底深處艱難地擠出,“太醫(yī)也說了,只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孩子……還會有……岳母在天之靈,定不愿看到你如此。她生前那般疼愛你,怎舍得看你這般折磨自己?清宴,別再這樣下去了……”
他的拇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她的衣袖,那料子是上好的云錦,卻冰涼得刺骨。他俯下身,試圖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卻在觸及那片死寂的冰冷時,心猛地一沉。
"不一樣了。"她打斷他,聲音很輕,卻像淬了寒冰的刀刃,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再有的,也不是這個了。"她的手掌用力按著小腹,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不是母親日日盼著、親手繡了那么多小衣、甚至連名字都悄悄想了無數(shù)個的那個孩子了。不一樣了……"
她頓了頓,吸了一口氣,那氣息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而母親,永遠不會再回來。父親走了,母親也走了,我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了。"她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波動,那是一種極致的絕望,像是從深淵最深處傳來的嗚咽。
她再次側(cè)過頭,用那種徹底冰冷、燃著幽暗仇恨火焰的眼神直視著他。那眼神太過銳利,太過陌生,讓蕭知珩的心又是一揪。
"蕭承煜……"她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個名字,每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間碾磨出來,帶著淬毒般的恨意,"他必須為此付出代價。不是要他死,那樣太便宜他。"她的聲音漸漸壓低,卻更加清晰,每一個字都砸在蕭知珩的心上,"我要他失去他最看重、最引以為傲的東西,要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一點點崩塌,要他永遠活在失去權(quán)力、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恐懼之中!"
那不是一句充滿情緒的哭喊或詛咒,而是一句平靜的、仿佛從地獄最深處傳來的宣告,帶著磐石般的意志和冰冷的殺意。蕭知珩看著妻子眼中那簇瘋狂燃燒的仇恨火焰,清晰地感覺到,那個曾在梅林間淺笑嫣然、會因他一句逗弄而臉紅嗔怪的沈清宴,有一部分已經(jīng)隨著母親和孩子一同死去了。
他心中巨痛,卻沒有任何猶豫。他用力地、鄭重地點頭,伸手輕輕捧住她冰涼的臉頰,拇指溫柔地拭去她眼角不斷滲出的淚水。
“我明白?!彼穆曇舻统炼鴪远?,每一個字都仿佛鑄鐵般沉穩(wěn)有力,不容置疑,“我陪你。此仇若不報,不僅枉為人夫,更愧對岳母大人臨終時的托付,也無顏面對沈大將軍在天之靈?!彼脑捳Z中透著一股決然,仿佛已將所有的情感與責任熔鑄于這一誓言之中。
他的指尖溫熱,與她冰涼的肌膚形成鮮明對比。那溫度似乎終于穿透了她層層的冰冷與絕望,讓她微微顫了一下。她閉上眼,更多的淚水從緊閉的眼縫中涌出,卻不再是無助的哭泣,而是帶著決絕的意味。
許久,她輕輕點頭,將自己的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兩只手,一冰涼一溫熱,緊緊交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