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書房內(nèi),窗外的春光似乎與這里絕緣,殿內(nèi)依舊彌漫著一股陳舊的墨香和揮之不去的陰冷氣息。蕭承煜坐在書案后,面前攤開的奏疏半晌未曾翻動一頁。
內(nèi)侍輕手輕腳地進來,垂首低聲稟報:“殿下,陛下……陛下已頒下旨意?!?/p>
蕭承煜的眼睫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并未抬頭,只是從喉間極輕地溢出一個音節(jié):“嗯?!?聲音平淡無波,仿佛早已料到,又仿佛毫不在意。
內(nèi)侍的聲音更低了,帶著小心翼翼:“陛下為您選定的正妃是……林太傅家的嫡長女,林靜姝小姐。欽天監(jiān)已在擇選吉日?!?/p>
“林靜姝……”蕭承煜緩緩重復(fù)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劃過光滑的紫檀木桌面。腦海中浮現(xiàn)出賞花宴上那個穿著湖藍色衣裙、低眉順眼、回答賢妃問話時聲音輕柔得幾乎聽不清的女子。太傅之女,帝師門庭,清流典范,性情溫婉……呵,真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父皇果然一如既往地“深思熟慮”。林太傅門生遍地,在文官中威望極高,卻能謹守臣道,從不結(jié)黨營私,是純臣的典范。娶他的女兒,既能安撫文官集團,彰顯東宮重視文治,又絕不會重蹈慕容氏外戚權(quán)重、野心勃勃的覆轍。而林靜姝本人,那副溫順怯懦、循規(guī)蹈矩的模樣,正是父皇最希望看到的太子妃形象,一個完美的、不會惹是生非的擺設(shè)。
一股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嘲諷在他心底蔓延開。他的婚姻,他未來的正妻,就這樣被輕描淡寫地定了下來,像棋盤上落下一顆早已計算好的棋子,無關(guān)喜怒,只關(guān)乎利弊權(quán)衡。
“性行溫良,克嫻內(nèi)則……”他幾乎能想象出父皇下旨時那冠冕堂皇的用語,嘴角勾起一絲極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是啊,一個“賢德”的太子妃,正好襯托他這個擁有“污點”生母、自身也需“靜思己過”的太子,多么般配。
內(nèi)侍見他久久不語,神色莫測,越發(fā)忐忑,小聲補充道:“陛下對林小姐頗為滿意……”
“知道了。”蕭承煜終于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依舊聽不出任何情緒,“下去吧。”
內(nèi)侍如蒙大赦,連忙躬身退下,生怕多留一刻。
書房內(nèi)重歸死寂。
蕭承煜的目光落在窗外,卻并未聚焦。林靜姝……這個名字在他舌尖滾過,帶不起絲毫波瀾。他甚至無法清晰地記起她的容貌,只記得那一片模糊的、低順的藍色。
他的思緒不受控制地飄遠。曾幾何時,他也曾有過一個內(nèi)定的太子妃。那個女孩……是鮮活的,會怯懦也會倔強,會在被訓(xùn)斥后偷偷紅了眼圈卻強忍著不哭,會在得到一點點認可時眼中迸發(fā)出明亮的光彩……而不是像這個林靜姝,仿佛一尊沒有喜怒哀樂、嚴格按照《女則》雕琢出來的玉像。
可如今,那個鮮活的女孩,正穿著明媚的衣裳,在另一個男人的院子里,笑著學(xué)習(xí)投壺,被毫無保留地寵愛著,活得肆意而溫暖。
而他,卻要在這冰冷的東宮里,迎娶一個父皇為他挑選的、象征著“規(guī)訓(xùn)”與“糾正”的太子妃,繼續(xù)扮演那個恭順、悔過、需要被時刻提醒著“克己復(fù)禮”的儲君。
強烈的恨意與不甘如同毒藤,再次緊緊纏繞住他的心臟。憑什么?憑什么他就要永遠被困在這無望的深淵里,連婚姻都要成為政治的工具和對他過往的無聲鞭撻?
父皇的“恩典”,從來都是裹著蜜糖的砒霜。給了他太子之位,卻奪走他所有的尊嚴和希望。如今“賞”他一個太子妃,也不過是為了更好地控制他,將他牢牢釘在這份“恩賜”的恥辱柱上。
他緩緩閉上眼,再睜開時,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寒潭,所有情緒都被壓抑在最深處,只剩下冰冷的算計和一種近乎自毀的偏執(zhí)。
林靜姝……太傅之女……也好。
既然這是父皇想要的,既然這是朝臣們期待的,那他便“如他們所愿”。
一個溫順怯懦的太子妃,或許……比一個精明強干的,更好“相處”,也更不容易察覺某些事情。
他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發(fā)出規(guī)律而沉悶的聲響,在寂靜的書房里回蕩,仿佛某種黑暗計謀開啟的前奏。
這樁婚姻是牢籠,是枷鎖。但或許,也能成為他手中一件新的、不易引人注意的工具。
至于那個即將踏入這牢籠的、陌生的林家小姐?蕭承煜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近乎殘忍的漠然。那與他何干?在這東宮,每個人都是棋子,包括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