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車站閘機口，空氣里瞬間涌來一股混雜著尾氣、食物香氣和人聲的熱浪。雪柔下意識地往我身后縮了縮，帆布包的帶子勒得肩膀發(fā)紅，手指緊緊攥著包角那塊淺藍色的旗袍補丁。

“在那兒！”

一聲帶著哭腔的女聲劃破嘈雜。我循聲望去，看見一對穿著工裝的男女擠過人群朝這邊揮手。男人的袖口沾著機油，女人的圍裙還沒來得及換下，上面印著電子廠的名字——正是老爺子說的那家。

雪柔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被點燃的燈籠。她往前跑了兩步，又突然停住，低頭看了看自己沾著泥的布鞋，手指在短衫上反復(fù)蹭著，像是想把上面的褶皺撫平。

“柔柔！”女人已經(jīng)跑了過來，一把將她抱住，哭聲震得人耳朵發(fā)疼。男人跟在后面，眼圈紅得厲害，手抬了幾次，終于輕輕落在雪柔的頭頂，聲音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雪柔被抱得有點僵，起初是一動不動，過了幾秒，才慢慢抬起手，環(huán)住女人的后背，肩膀輕輕抖起來。她沒哭出聲，只是把臉埋在女人的圍裙里，發(fā)頂?shù)姆凵洶l(fā)蹭得女人的肩膀一片濕痕。

我靠在旁邊的柱子上，看著這出家庭倫理劇。六眼能看見女人圍裙下的脊椎有點變形，大概是常年坐著流水線作業(yè)累的；男人的指關(guān)節(jié)腫大，虎口處有塊陳年的燙傷疤痕——是去年處理咒靈時被高溫蒸汽燙的。他們身上的咒力很微弱，卻帶著股韌勁，像山里扎根石縫的野草。

“這就是……五條先生吧？”男人終于想起我，連忙松開手，在圍裙上反復(fù)擦著沾了機油的手，眼神里帶著局促和感激，“多虧您照顧柔柔……”

“舉手之勞?！蔽倚α诵Γ暰€落在雪柔身上。她正被女人拉著仔細打量，手指拂過她腰側(cè)的衣服，摸到那塊隱藏在布料下的桃花紋身時，動作頓了頓，隨即又若無其事地往下移，輕聲問：“腰還疼嗎？”

雪柔搖搖頭，把臉往女人懷里埋得更深了點：“不疼了，媽。”

“還說不疼，”女人的聲音又哽咽了，“你爺爺打電話說你跟‘臟東西’打架……都怪爸媽沒本事，讓你在山里受委屈……”

“不是委屈?！毖┤嵬蝗惶ь^，天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光，“我能保護爺爺奶奶了?！?/p>

男人和女人對視一眼，眼圈更紅了。他們大概不懂什么咒術(shù)，卻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女兒有多特別，又有多不容易。

女人從帆布包里掏出個保溫桶，打開時冒出熱氣，是剛燉好的排骨湯?！爸滥憬裉旎貋?，早上特意去菜場買的排骨，快趁熱喝點?！?/p>

雪柔捧著保溫桶，小口小口地喝著。陽光透過車站的玻璃穹頂照在她臉上，睫毛上沾著的水珠像碎鉆，桃花紋身透過薄衫泛著極淡的粉光——大概是湯太燙，又或是心里太暖，連術(shù)式都跟著雀躍起來。

“高專那邊……”男人搓著手，小心翼翼地看我，“真的不用學費？還管飯？”

“不僅管飯，”我掏出手機，翻出高專宿舍的照片給他們看，“住宿環(huán)境比你們工廠宿舍好十倍，還有專門的訓練場，讓她隨便練拳?！?/p>

女人看著照片里干凈的床鋪，眼圈又紅了：“比家里的木板床軟和多了……”

離別的時候到了。女人往雪柔包里塞了袋洗干凈的草莓，又把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零錢塞進她手里：“在那邊別省著，想吃什么就買，跟五條先生好好學……”

“我會的。”雪柔用力點頭，把錢又塞回去，“媽，我有錢，爺爺給我了?！?/p>

男人把一個用布包著的東西遞給她，是臺舊的翻蓋手機：“充好話費了，想我們了就打電話，晚上別熬夜練拳，聽見沒？”

雪柔接過手機，緊緊攥在手里，指節(jié)泛白。

走到車站門口，女人突然又抱住她，在她耳邊小聲說了句什么。雪柔的肩膀猛地一顫，抬起頭時，眼睛亮得驚人，用力點了點頭。

我沒聽清她們說什么，但能看見雪柔身上的花香突然變得很濃，像剛綻放的桃花，帶著股破釜沉舟的勇氣。

“走了，小桃花。”我拍了拍她的后背，指尖碰到她領(lǐng)口的桃花荷包，里面的指虎硌得慌。

雪柔最后看了眼站在門口揮手的父母，轉(zhuǎn)身跟上我。她走得很用力，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點上，燈籠褲的褲腳掃過地面，帶起一陣風。

“你媽跟你說什么了？”坐上車時，我隨口問。

雪柔系安全帶的手頓了頓，臉頰有點紅：“媽說……讓我好好學本事，以后……保護你們?！?/p>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出聲。這丫頭，還真是把“保護”刻進骨子里了。

車窗外的風景漸漸變得熟悉，快到高專時，雪柔突然指著窗外的櫻花樹：“那是……櫻花嗎？”

“嗯，”我把車停在門口，看著她眼睛里的光，“等過幾天，滿樹都是，比桃花好看。”

她推開車門，站在高專的大門前，仰著頭看那棟奇怪的建筑。陽光落在她粉色的頭發(fā)上，像撒了把糖霜，腰側(cè)的桃花紋身透過衣料，在陽光下泛著極淡的粉色光暈，像朵即將在這里綻放的花。

“歡迎來到咒術(shù)高專，春日雪柔。”我笑著對她說，“從今天起，你不是怪物了?！?/p>

你是咒術(shù)師。是我?guī)Щ貋淼?，最有趣的小家伙?/p>

她轉(zhuǎn)過身，天藍色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映著我的影子，還有身后漫天飛舞的櫻花瓣。她攥緊了手里的舊手機，“有很多像我一樣的人嗎？”

“嗯，”我笑了笑，想起那幾個吵鬧的小鬼，“有幾個比你還奇怪的?！?/p>

她“噗嗤”一聲笑了，用力點頭，嘴角的梨渦盛著光，像盛著整個春天。

風里的花香和櫻花的氣息混在一起，甜得人心頭發(fā)軟。

從今天起，這朵長在山里的小桃花，要在我的地盤上，好好綻放了。而我，只要負責看著就好。

畢竟，最強的責任，就是守護好這些有趣的小家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