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橋洞下,曾愛國蜷縮在角落,身上蓋著薄薄的舊帆布,旁邊放著那個裝著線裝書和煮雞蛋的舊帆布包,雞蛋殼被放在一旁,顯得有些顯眼。
他在縣城的橋洞下縮了三天。
帆布包里的煮雞蛋早就沒了,只剩下個空殼,被他摩挲得發(fā)亮。夜里冷,他就靠著橋柱打坐,練父親教的“守氣法”,可氣息總也穩(wěn)不住,一閉眼就是母親在灶臺前的背影,父親把軍功章擦得锃亮的樣子。
第四天清晨,他被一陣爭吵聲驚醒。兩個穿工裝的男人正對著張招工啟事拉扯,唾沫星子濺在“搬運工,管吃住”幾個字上。曾愛國摸了摸餓得發(fā)癟的肚子,悄悄跟在他們身后,走進了巷子深處的貨運站。
工頭是個絡腮胡的壯漢,瞅了瞅曾愛國單薄的身板,撇撇嘴:“山里來的?能扛動百斤的貨不?”
曾愛國沒說話,走到墻角抱起個裝著鐵器的木箱,穩(wěn)穩(wěn)地放在肩上。箱子壓得他咯吱響,可他想起父親說過,當兵的,不能說不行。
“行,留下吧?!苯j腮胡扔給他件藍布工裝,“工錢月結(jié),先預支你兩天的飯票?!?/p>
貨運站的活兒累得像牲口。曾愛國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卸貨,扛著大麻袋在火車皮和倉庫間穿梭,汗水把藍布工裝浸得能擰出水來。晚上躺在大通鋪里,聽著周圍工友的呼嚕聲,他總想起后山的青石坪,月光灑在上面,像鋪了層銀子。
有天夜里,他被尿憋醒,聽見隔壁鋪的老王在說夢話,喊著“爹給你買糖吃”。曾愛國悄悄爬起來,走到院子里,望著天上的星星。山里的星星又大又亮,像母親納鞋底時用的頂針,可城里的星星稀稀拉拉的,被路燈照得沒了精神。
他從懷里掏出爺爺?shù)木€裝書,借著月光翻到“行軍篇”。里面畫著些奇怪的步法,說是走起來又快又穩(wěn),當年爺爺靠這本事,在山里躲過了土匪。曾愛國照著圖上的樣子走了幾步,腳步果然輕了不少,心里卻更沉了——要是父親知道他把家傳的本事用在偷跑上,怕是能氣得拿藤條抽斷他的腿。
月底發(fā)工錢那天,絡腮胡多給了他五塊錢,說他干活實在。曾愛國攥著錢,跑到郵局,想給家里寄封信,可趴在柜臺上寫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啥。說他在城里扛箱子?說他沒去當兵?
“同志,寄不寄啊?”營業(yè)員不耐煩地敲著柜臺。
曾愛國把信紙揉成一團,塞進兜里:“不寄了?!?/p>
走出郵局,他看見個擺地攤的老頭,曾愛國說:“大爺,問您個事兒。”
“你說?!崩项^數(shù)著錢,眉開眼笑。
“城里……有教拳的地方不?”
老頭指了指東邊:“體育場那邊,有個教形意拳的,不過學費貴。你要是想學野路子,晚上去火車站廣場,那兒有幫練散打的?!?/p>
那天晚上,曾愛國繞到了火車站廣場。昏黃的路燈下,幾個光著膀子的青年正在對打,拳頭撞在肉上的聲音聽得人牙酸。一個穿黑背心的壯漢打倒對手,得意地揚著下巴:“還有誰來?”
曾愛國站在圈外,看著他們出拳的架勢,眉頭悄悄皺起。這些人的力氣不小,可下盤虛浮,跟父親說的“花架子”一模一樣。
“小子,看啥呢?”黑背心注意到他,“想試試?”
曾愛國搖搖頭:“我就是看看?!?/p>
“怕了?”黑背心嗤笑一聲,突然一拳砸過來,帶著風。
曾愛國下意識地側(cè)身,左手一格,右手順著對方的胳膊滑上去,輕輕一推。黑背心“哎喲”一聲,摔了個四腳朝天,半天沒爬起來。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曾愛國也愣了——他剛才用的是爺爺書里的“順化勁”,父親說這是防身用的,不到萬不得已不能用。
“你他媽敢偷襲!”黑背心爬起來,紅著眼撲過來。
曾愛國不想打架,轉(zhuǎn)身就跑。他順著街邊的巷子穿梭,腳步越來越快,把那些追罵聲遠遠甩在后面。跑到一條僻靜的胡同口,他停下來喘氣,看見墻根下坐著個瞎眼的老頭,正拉著二胡,調(diào)子咿咿呀呀的,像山里的風。
“年輕人,跑啥呢?”老頭笑著問,手里的弓弦沒停。
曾愛國沒說話,蹲在老頭旁邊。二胡的調(diào)子很耳熟,像母親哄他睡覺時哼的歌謠。
“心里有事?”老頭摸出個皺巴巴的煙袋,“我這眼睛瞎了十年,可耳朵靈。聽你喘氣的聲兒,就知道你心里堵得慌。”
曾愛國從懷里掏出那個煮雞蛋殼,捏在手里轉(zhuǎn)著:“大爺,您說人要是想干件事,可爹娘不答應,咋辦?”
老頭笑了,煙袋鍋里的火星明滅不定:“我年輕時候,想拉二胡,我爹非讓我學木匠。后來我偷偷學,被他打斷了腿??涩F(xiàn)在呢?他走了,我還拉著?!彼D了頓,弓弦一挑,調(diào)子突然變得清亮起來,“路是自己走的,可根不能斷。你看這胡同里的老槐樹,枝丫再高,根不還在土里扎著嗎?”
曾愛國望著老頭瞎了的眼睛,突然想起父親那雙布滿老繭的手。他站起來,對著老頭深深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往貨運站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通往遠山的路。
回到大通鋪,他從床板下摸出個小木箱,是他用攢的碎木料釘?shù)?。打開箱子,里面放著那本線裝書,那枚銅五角星。他把剩下的零錢放進去,又從兜里掏出那張揉皺的信紙,慢慢撫平。
這次,他沒再猶豫,提筆寫道:
“爹,娘:
我沒去當兵,對不起你們。
但我想做點事,像爺爺說的那樣,讓更多人知道為啥要守著咱們的“家”。
等我做成了,就回去給你們磕頭。
你們要好好吃飯,別惦記我。
愛國”
寫完,他把信紙折成個小方塊,塞進信封,又在信封上仔細寫下家里的地址。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那個小小的木箱上,像一層薄薄的霜。曾愛國摸了摸箱子里的銅五角星,冰涼的金屬下面,仿佛能感覺到父親掌心的溫度。
第二天一早,他把信寄了出去。走出郵局時,太陽剛升起來,把貨運站的鐵皮屋頂照得金燦燦的。絡腮胡正在指揮工友卸貨,看見他,喊了一聲:“愛國,發(fā)啥愣?快來干活!”
曾愛國應了一聲,跑過去扛起大麻袋。這一次,他的腳步穩(wěn)了很多,像踩在自家后山的青石坪上。他知道,從今天起,他要走的路會很長,很陡,可他心里的那口氣,終于順了。
遠處的火車鳴笛聲響起來,悠長而嘹亮,像一聲來自遠方的召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