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望鎮(zhèn)的夜晚，運河的水聲仿佛都帶著一絲緊繃。

漕幫的請?zhí)褚粔K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星樞”小小的團隊里激起了不同的波瀾。茜茜摩拳擦掌，覺得是“大展機關(guān)術(shù)”的好機會；安汯燁眉頭緊鎖，反復(fù)推演著各種可能的風(fēng)險與應(yīng)對；云初淺則連夜翻找著關(guān)于漕幫和杭州商圈的資料；呂逸默默檢查著隨身可能用上的草藥粉末；蘇霧細(xì)心備好了明日可能會用到的、用料講究但款式低調(diào)的衣物。

曜華卻最為平靜。她只是坐在窗邊，望著運河上星星點點的燈火，指尖無意識地在桌面上輕叩，仿佛在計算著什么，又仿佛只是在聆聽遠(yuǎn)方的聲音。情根斷絕，讓她在面對這種明顯帶有算計和風(fēng)險的邀約時，沒有絲毫畏懼或焦慮，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冷靜分析。

“不必過度擔(dān)憂，亦不必過度準(zhǔn)備?！彼罱K開口，定了調(diào)子，“見招拆招即可。燁哥、淺姐隨我同去。茜茜、逸逸、霧兒留在船上，以防萬一?！?/p>

翌日晌午，曜華、安汯燁、云初淺三人，乘著一艘小船，準(zhǔn)時抵達(dá)了杭州西湖畔的望湖樓。

早上

晚上

望湖樓臨湖而建，三層飛檐，氣派不凡。今日顯然被包了場，樓下有青衣短打的漕幫子弟肅立，眼神精悍。

通傳之后，一名管事模樣的中年人恭敬地將三人引上三樓雅間“煙雨閣”。

推門而入，只見面湖的軒窗大開，西湖煙波浩渺盡收眼底。雅間內(nèi)已坐了不少人。主位上是一位年約四十、面色紅潤、眼神精明中帶著幾分豪氣的漢子，身著錦緞長衫，拇指上套著一個碩大的翡翠扳指，想必便是漕幫杭州分舵的香主劉罡。

他身旁兩側(cè)，坐著幾位氣息沉穩(wěn)、太陽穴高鼓的漢子，應(yīng)是幫中得力干將。更有趣的是，下手還坐著幾位穿著富態(tài)、商人模樣的男子，看似陪客，眼神卻不斷打量著進來的曜華三人。

“哈哈哈！貴客臨門，劉某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劉罡起身，笑聲洪亮，抱拳行禮，目光卻在三人身上飛快一掃，尤其在氣息沉凝如淵的安汯燁和氣質(zhì)高華的云初淺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最后才落到易容后容貌普通、氣息內(nèi)斂的曜華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這看似平凡的少女，竟是主事？

“劉香主客氣了。‘星樞’初來寶地，得蒙相邀，榮幸之至。”云初淺上前一步，優(yōu)雅回禮，言辭得體，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地將曜華護在了身后半步。

安汯燁沉默抱拳，目光如電，掃過全場，將每個人的位置、可能的武器、甚至呼吸節(jié)奏都記在心中。

曜華只是微微頷首，并未多言，自顧自地在一個空位坐下，姿態(tài)隨意，仿佛只是來賞景的。

寒暄落座，酒菜如流水般送上。劉罡果然八面玲瓏，席間談笑風(fēng)生，只聊風(fēng)土人情、西湖美景、江湖趣聞，絕口不提正事。那幾位商人陪客也頻頻敬酒，言語間多有打探“星樞”虛實之意，均被云初淺滴水不漏地?fù)趿嘶厝ァ?/p>

酒過三巡，氣氛看似熱絡(luò)，實則暗流涌動。

終于，劉罡放下酒杯，狀似無意地笑道：“聽聞‘星樞’諸位不僅財力雄厚，眼光更是毒辣，連‘煙霞散人’的真跡都能慧眼識得，佩服佩服！不似我等粗人，只會舞刀弄棒，跑船運貨，賺些辛苦錢?！?/p>

話題引到了。

云初淺微笑：“劉香主過謙了。漕幫掌管運河命脈，才是真正的點石成金。我‘星樞’不過僥幸偶得一二，不足掛齒。”

“誒，云先生此言差矣?！币晃慌稚倘私舆^話頭，他是杭州城內(nèi)一家大茶行的東家，“運氣也是實力嘛。就比如這茶葉生意，有時候看的就不是誰本錢厚，而是誰眼光準(zhǔn)，消息靈通?！彼捓镉性挕?/p>

另一位絲綢商也附和：“正是。如今這世道，生意難做啊。水路不暢，好貨難運，就算有好貨，運不出去也是白搭。”他說著，瞥了一眼劉罡。

劉罡哈哈一笑，擺手道：“王老板、李老板，莫要訴苦嘛！今日只論交情，不談生意！來，喝酒喝酒！”

但他這話，反而更像是一種鋪墊和試探。

曜華安靜地吃著一道西湖醋魚，仿佛完全沒聽到他們的機鋒。直到她放下筷子，拿起絹巾擦了擦嘴角，才抬起眼，目光平靜地看向劉罡。

“劉香主，”她開口，聲音不大，卻奇異地讓席間瞬間安靜下來，“運河近日，可是不太平？”

劉罡一愣，沒想到她如此直接，打了個哈哈：“些許小毛賊，不足掛齒，已派人去清剿了。絕不會耽誤像‘星樞’這樣的朋友運貨！”

“哦？”曜華語氣平淡，“我聽聞，不僅是毛賊。似乎還有些……吃水特別深的‘官船’，也常遇到麻煩？尤其是運送……新茶和秋絲的時節(jié)？”

她的話如同冰錐，瞬間刺破了表面熱絡(luò)的氣氛！

那幾位商人臉色微變。劉罡的笑容也僵硬了一瞬。安汯燁和云初淺心中也是一凜，曜華這話，幾乎是在直指漕幫內(nèi)部有人勾結(jié)外人，甚至監(jiān)守自盜，專門針對利潤豐厚的貨物下手！

“姑娘這話是從何說起？”劉罡放下酒杯，臉色沉了下來，“漕幫規(guī)矩森嚴(yán)，絕不會做這等事！怕是有些小人嚼舌根，姑娘莫要輕信！”

“是么。”曜華并不爭辯，只是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或許吧。只是我‘星樞’初來乍到，凡事總求個穩(wěn)妥。若運河果真如此不太平……”她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幾位屏息凝神的商人，“或許，只能多費些周折，走陸路，或是……尋些別的、更穩(wěn)當(dāng)?shù)暮献骰锇榱恕！?/p>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但這份威脅，不是來自武力，而是來自商業(yè)選擇。如果“星樞”這樣有實力的商會因為安全顧慮而放棄漕運，轉(zhuǎn)而支持陸路商幫或是漕幫的競爭對手，對劉罡的聲望和實際利益將是巨大打擊！那幾位商人顯然也心動了，若能搭上“星樞”這條線，找到更安全的運輸途徑……

劉罡的臉色變幻不定。他本想借機拿捏一下這個新來的商會，或是試探其深淺，甚至想合作分一杯羹，卻沒料到對方主事如此不按常理出牌，直接掀了桌子，將最敏感的膿瘡挑破！

包廂內(nèi)一時落針可聞，只有窗外西湖的波聲隱隱傳來。

良久，劉罡忽然哈哈大笑，只是笑聲中多了幾分鄭重：“姑娘快人快語！劉某佩服！看來那些謠言確實惹人厭煩，讓我漕幫蒙羞了！姑娘放心，劉某在此立誓，但凡‘星樞’的貨船掛著我杭州分舵的令旗，在這段水路上，絕不會有半點差池！否則，劉某提頭來見！”

他這話，既是保證，也是遞出了橄欖枝，更是一種變相的服軟和結(jié)交。

曜華這才放下茶杯，臉上露出一絲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笑意：“劉香主言重了。有香主這句話，‘星樞’便放心了。日后或許真有麻煩香主的地方?！?/p>

“好說！好說！”劉罡立刻舉杯，“以后就是朋友！來來來，滿飲此杯！”

氣氛再次緩和下來，但經(jīng)此一番交鋒，雙方的位置已然悄然改變。

又閑談片刻，曜華便起身告辭。劉罡親自將三人送至樓下，態(tài)度比來時熱情恭敬了許多。

回到船上，茜茜立刻圍上來打聽詳情。

云初淺將經(jīng)過大致一說，茜茜聽得目瞪口呆：“哇！橙子你也太直接了吧？就不怕他們翻臉？”

“他不敢?！标兹A看著窗外重新起航的船只，語氣平淡，“他內(nèi)部有憂，急需外援穩(wěn)固地位，或是做出成績。打壓我們，不如結(jié)交我們。利益所在，由不得他選擇。”

安汯燁點頭：“經(jīng)此一事，至少在杭州地界，漕運一路，當(dāng)暢通無阻了。”他看向曜華的目光，帶著一絲復(fù)雜的敬佩。她雖失情根，但這份對人心和利益的洞察與掌控力，卻愈發(fā)驚人。

曜華卻微微蹙眉，看向杭州城的方向。

“事情，未必如此簡單。”她輕聲道，“那幾位商人，尤其是那位茶行王老板，聽到‘官船’、‘新茶’時，反應(yīng)過于緊張了……”

似乎，無意間，又觸碰到了另一條暗線的邊緣。

星樞的船，繼續(xù)向南，駛向更繁華的杭城，也駛向更深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