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凜的指尖無意識地劃過物理書嶄新的扉頁,留下一道淺淡的痕。
晨光從窗隙漏入,浮塵輕舞,那道痕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不明朗,卻也無法忽略。
教室里的讀書聲嗡嗡作響,像是隔了一層毛玻璃,模糊而嘈雜。他半耷著眼皮,視線卻總不受控地、一次又一次地越過前面同學(xué)的肩膀,精準(zhǔn)地定格在最后一排靠窗的那個位置——
沈聿坐得筆直,像一根繃緊到極致的弦。
沒了那總是遮住眼睛的厚重劉海和黑框眼鏡,他的側(cè)臉輪廓在清早的光線中清晰得幾乎鋒利。額角那塊紗布白得刺眼,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正對著攤開的語文課本,手指卻神經(jīng)質(zhì)地掐著書頁邊緣,用力到指節(jié)透出青白色。
裴凜無意識地用舌尖頂了頂腮幫,一股沒來由的煩躁再次涌了上來,堵在胸口,悶得慌。早上那兩個突然出現(xiàn)在他桌兜里、還帶著廉價塑料袋溫度的白面包子,以及他當(dāng)時鬼使神差脫口而出的那聲低啞的“謝了”……此刻全都帶著溫度回溯而來,灼著他的指尖,也燙著他的神經(jīng)。
操。 他在心里低咒一聲。
真是麻煩精。
早自習(xí)結(jié)束的鈴聲像一把鈍刀,嘎吱作響地割開了沉悶得令人窒息的空氣。裴凜懶洋洋地將根本沒看幾眼的英語書塞進桌肚,帶著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疲憊,正準(zhǔn)備趴下補個昏天暗地的回籠覺,將所有這些亂糟糟的情緒隔絕在外——
然而,他眼角余光敏銳地捕捉到了教室門口晃入的人影。
不是預(yù)想中那個說話溫柔、總是帶著小心翼翼憐憫眼神看著沈聿的語文林老師。
是物理組的“李閻王”,李振國。
那道瘦削嚴(yán)厲的身影一出現(xiàn),教室里的空氣瞬間又降了幾度,仿佛被抽緊了。
李閻王夾著教案,幾步跨上講臺,將手里那摞東西“啪”地一聲重重摔在講桌上,震起一層細白的粉筆灰,在光線中紛揚。
“林老師臨時有事,這節(jié)改上物理?!彼穆曇舾蓾潭?,像砂紙反復(fù)摩擦著黑板,帶著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都把語文書收起來!拿出昨天的物理卷子!看看你們考的那點分?jǐn)?shù),哪一道題不是我課上講爛了的?!”
教室里頓時響起一片低低的、敢怒不敢言的哀嘆,以及窸窸窣窣不情愿地翻找試卷的聲音。
裴凜幾不可聞地嗤笑一聲,沒動。他甚至不記得那張卷子被他塞到了哪個角落。他只是就著趴下的姿勢,將臉埋在臂彎里,只留一道狹窄的視線縫隙,精準(zhǔn)地投向那個角落。
沈聿的身影明顯僵硬了一瞬。
他像是被無形的針扎了一下,幾乎是慌亂地合上語文書,匆忙地低頭去翻找桌肚里的物理試卷。因為動作急促,牽扯到肋下的傷,他的眉頭瞬間痛苦地蹙緊,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臉色似乎又白了幾分。更明顯的是,裴凜清楚地看到他因為看不清,不得不極力向前傾著身體,眼睛用力地瞇起來,試圖辨認(rèn)卷子上模糊的字跡——
他的新眼鏡,還沒配上。
李閻王像一頭鎖定獵物的禿鷲,背著雙手,踱著方步,不緊不慢地在教室里巡視。他那審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燈,掠過一個個埋頭找卷子的學(xué)生,最終,那令人窒息的陰影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沈聿的桌旁,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沈聿?!北涞馁|(zhì)問砸下來,不大,卻清晰地鉆入每個人的耳膜,“你眼睛是長在頭頂上了?你卷子呢?我記得你沒考滿分啊,怎么,98分就可以不用看卷子了?”
沈聿的身體猛地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臉頰連同耳根瞬間燒紅,像潑上了滾燙的顏料。他死死摳著物理書粗糙的封面,指節(jié)繃得發(fā)白。
“老、老師……”他的聲音干澀發(fā)緊,帶著極力壓抑卻仍無法控制的微顫,“我……我的卷子昨天……”
“考完就扔了?”李閻王厲聲打斷,語氣里的嘲諷幾乎凝成冰冷的針,一根根扎過去,“呵,年紀(jì)第一,看來是覺得自己真能高枕無憂了?!儀容不整,課堂紀(jì)律散漫!我看你的心思根本就沒放在正道上!整天都在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沒有!”沈聿猛地抬起頭,那雙清亮的眼睛里驟然燃起被羞辱和委屈灼燒的火焰,倔強地、直直地看向老師,盡管因為近視,他的目光顯得有些失焦和渙散?!拔抑皇恰?/p>
“只是什么?還敢頂嘴?!”李閻王的聲調(diào)陡然拔高,帶著被公然頂撞的暴怒,“目無尊長!行!沒卷子是吧?沒卷子你看什么看!我的課你也別聽了!現(xiàn)在,立刻,給我滾出去!到走廊上站著!”
話音未落,那只枯瘦得像鷹爪般的手猛地伸出,帶著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狠狠抽走了沈聿死死按在桌面上的物理書!
動作粗暴至極。
沈聿完全沒料到這一下,猝不及防地被那股力道帶得整個人向前一踉蹌,肋下的劇痛排山倒海般襲來,讓他控制不住地發(fā)出一聲壓抑的、短促的悶哼,臉色在剎那間慘白如紙,幾乎透明。他伸出的手還僵在半空,維持著那個徒勞的保護姿勢,指尖無法控制地細微顫抖著,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書像處理垃圾一樣被那只手粗暴地攥住,扭曲了封面。
整個教室陷入一片死寂。
空氣凝固了。
所有人大氣不敢出,無數(shù)道目光在暴怒威嚴(yán)的老師和后排那個搖搖欲墜、單薄得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身影之間緊張地逡巡,交織著震驚、無聲的同情,以及一絲壓抑不住的、看戲般的隱秘興奮。
在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無人察覺的角落,裴凜瞇了瞇眼——沈聿的卷子昨晚是他扔在巷子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