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窒息的死寂在雨幕中蔓延。
剛才那場混亂的、暴烈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沖突,仿佛從未發(fā)生過,又像一場荒誕恐怖的噩夢,只留下滿身的冰冷、狼狽和唇上滾燙的、揮之不去的烙印。
慕秋寺猛地抬手,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沖鋒衣的袖子抹了一把自己的嘴。
那動作帶著一種極度的嫌惡,又像是在擦掉某種無法承受的罪證。
他倏地抬起頭!
帽檐陰影下,那雙眼睛終于露了出來。
里面翻涌的情緒讓鄭寒的心臟瞬間被攥緊——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嘲弄,也不是剛才的瘋狂和暴戾。
那里面是更可怕的東西:一種深不見底的混亂,一種被自己行為驚嚇到的茫然,一種巨大的、幾乎要將他自己吞噬的…驚恐。
那眼神極其復(fù)雜,像打翻了染缸,各種濃烈到極致的顏色瘋狂地攪在一起——憤怒、羞恥、自我厭惡、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鄭寒完全無法理解的、轉(zhuǎn)瞬即逝的脆弱?
這眼神比剛才的吻更讓鄭寒感到驚悚!他捂著嘴,背靠著冰冷的墻壁,身體無法控制地簌簌發(fā)抖,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隨時會碎裂的葉子。
慕秋寺死死地盯著他,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鉤子,牢牢鎖著他捂著嘴的手,鎖著他紅腫破皮的嘴唇,鎖著他眼中尚未褪盡的驚駭和屈辱。
慕秋寺的喉結(jié)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嘴唇動了動,卻最終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那緊抿的唇線繃得像一條拉緊到極限、即將斷裂的弦。
下一秒,在鄭寒驚恐的注視下,慕秋寺猛地轉(zhuǎn)過身!
動作快得像是在逃離什么洪水猛獸。
他幾乎是撞開了濃密的雨幕,頭也不回地、以一種近乎倉皇的姿態(tài),沖進(jìn)了巷口外那片混沌的、被暴雨籠罩的黑暗之中。
黑色的沖鋒衣身影瞬間被白茫茫的雨簾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
只留下鄭寒一個人,背靠著冰冷濕滑的墻壁,僵硬地站在原地。
耳邊是震耳欲聾的雨聲,唇上是火辣辣的、帶著血腥味的刺痛,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全身的神經(jīng),帶來一陣陣眩暈般的鈍痛。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放下捂著嘴的手。
指尖冰涼,觸碰到滾燙破皮的唇瓣時,帶來一陣細(xì)微的刺痛。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diǎn)淡淡的、混合著雨水和鐵銹味的濕痕。
冰冷的雨水灌進(jìn)他的領(lǐng)口,沖刷著他滾燙的皮膚,卻無法洗去唇齒間那陌生而滾燙的侵略氣息,更無法洗去心底那片被強(qiáng)行撕開、暴露在暴雨和恥辱之下的、鮮血淋漓的狼藉。
他扶著冰冷的墻壁,只剩下灼燒著喉嚨。生理性的淚水混合著冰冷的雨水,模糊了視線。
巷口那盞昏黃的路燈,在滂沱的雨幕中,孤獨(dú)地亮著,將鄭寒縮在墻角的、狼狽不堪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而扭曲,投在濕漉漉的、布滿青苔的墻面上,像一個被遺棄的、無聲哭泣的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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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順著發(fā)梢、臉頰,不斷地往下淌,砸在深色的地板上,暈開一小灘一小灘深色的水漬。
玄關(guān)感應(yīng)燈昏黃的光線,勉強(qiáng)照亮了門口這一小片區(qū)域,卻驅(qū)不散鄭寒身上那濃得化不開的寒意和死寂。
他像一尊剛從冰河里撈出來的石像,僵硬地站在門口,甚至忘了換鞋。
濕透的校服緊緊貼在身上,布料沉重冰冷,吸走了他身體里最后一點(diǎn)殘存的溫度。
指尖冰涼麻木,微微顫抖著。
嘴唇上那火辣辣的、被碾壓啃噬過的觸感和淡淡的血腥味,像烙印一樣清晰,每一次呼吸都提醒著他巷子里那場荒誕而暴烈的噩夢。
“小雯,別忙了,歇會兒。小寒還沒回來?雨這么大……”
母親周雯的聲音緊接著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擔(dān)憂:“快了快了,他說坐公交…這雨也太嚇人了,早知道該讓老張去接他…”
鄭寒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猛地低下頭,濕漉漉的劉海遮住了眼睛,也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驚惶和屈辱。
不能讓媽看見,絕對不能。
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不再顫抖,動作僵硬地彎下腰,以最快的速度甩掉腳上灌滿泥水的帆布鞋。
冰冷的腳踩在同樣冰涼的地板上,刺骨的寒意直沖天靈蓋。
他顧不上穿拖鞋,像一道濕透的、無聲的影子,貼著墻壁最暗的陰影,朝著樓梯的方向挪去。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濕透的褲腿摩擦發(fā)出細(xì)微的窸窣聲,在寂靜的玄關(guān)里顯得格外清晰。
他死死咬住下唇內(nèi)側(cè)的軟肉,用那點(diǎn)尖銳的疼痛強(qiáng)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要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音。
快點(diǎn)…再快點(diǎn)…回到自己的房間…
“咦?小寒,”母親的聲音還是從客廳的方向傳了過來,帶著一絲疑惑,“是你回來了嗎?怎么一點(diǎn)聲音……”
鄭寒的身體瞬間僵住 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凍結(jié),他停在樓梯的陰影里,背對著客廳的方向,一動不敢動,連呼吸都停滯了。
“怎么了,小雯?”慕鴻遠(yuǎn)的聲音也響了起來。
“好像是小寒回來了…聽著動靜…”周雯的腳步聲朝著玄關(guān)的方向靠近。
完了!
鄭寒的大腦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加快腳步,幾乎是手腳并用地往樓上沖。
濕透的校服褲腿沉重地絆了一下,他踉蹌一步,手肘重重地磕在冰冷的木質(zhì)樓梯扶手上,發(fā)出沉悶的“咚”一聲響。
“小寒,”周雯的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關(guān)切和緊張,“你摔著了?!慢點(diǎn)!”
腳步聲急促地靠近樓梯口。
鄭寒顧不上手肘的疼痛,連滾帶爬地沖上了最后幾級臺階,像逃命一樣撲向自己房間的門。
手抖得幾乎握不住門把手,冰冷的金屬觸感讓他一個激靈。
他猛地擰開門,閃身進(jìn)去,“砰”地一聲將門在身后死死關(guān)上,后背重重抵在冰涼的門板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
“小寒?小寒你沒事吧,”母親擔(dān)憂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伴隨著輕輕的敲門聲,“開門,讓媽看看,是不是摔著了,怎么淋成這樣也不說一聲…”
“媽…我沒事!”鄭寒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帶著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濃重的鼻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試圖壓下那失控的哽咽,“就是…就是淋濕了,有點(diǎn)冷,我…我換衣服,馬上洗澡?!?/p>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尖利。
門外的周雯顯然被這反常的語氣驚住了,敲門聲停頓了一下,聲音更加擔(dān)憂:“小寒…你聲音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還是…在學(xué)校受委屈了。你跟媽說…”
“沒有!什么都沒有!”鄭寒猛地打斷她,指甲深深摳進(jìn)門板冰冷的漆面里,“我就是…就是冷累了媽你別管我。讓我自己待會兒求你了”最后三個字,幾乎帶上了哭腔。
門外陷入了沉默。
過了好幾秒,周雯的聲音才再次響起,帶著濃濃的無奈和心疼,壓得很低:“…好,好,媽不管你。
那你趕緊洗個熱水澡,把濕衣服換了,千萬別著涼…媽去給你煮碗姜湯…”腳步聲遲疑地、帶著擔(dān)憂,慢慢遠(yuǎn)離了門口。
直到那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樓下客廳的方向,鄭寒緊繃到極致的身體才猛地一松,順著冰涼的門板滑坐在地板上。
冰冷的木地板透過濕透的褲子,寒意瞬間侵蝕進(jìn)來。
但他感覺不到冷,身體內(nèi)部仿佛有一團(tuán)火在燒,燒得他五臟六腑都在抽搐。
唇上的刺痛感依舊鮮明,慕秋寺那暴戾絕望的吻,那混亂驚恐的眼神,像走馬燈一樣在他腦子里瘋狂閃回。
他猛地抬起手,用濕透的、冰冷的袖子,發(fā)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擦拭著自己的嘴唇。
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破皮的唇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但他不管不顧,仿佛要將那層皮、連同那可怕的觸感和氣息一起狠狠擦掉。
直到嘴唇被擦得紅腫麻木,直到口腔里再次嘗到濃重的血腥味,他才頹然地停下動作,無力地垂下手。
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分不清是冷的,還是后怕,還是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混亂。
他維持著這個蜷縮的姿勢,背抵著冰冷的門板,坐在一灘自己身上淌下的冰冷雨水里。
玄關(guān)昏黃的燈光透過門縫,在地板上投下一條細(xì)長的、微弱的光帶。
房間里沒有開燈,只有窗外暴雨的喧囂,隔著玻璃,沉悶地、持續(xù)不斷地傳來,像一個永無止境的、冰冷而絕望的背景音。
厚重的遮光窗簾將暴雨的夜色徹底隔絕在外,房間里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
慕秋寺沒有開燈。
他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門板,身體順著光滑的漆面緩緩滑下,最終跌坐在昂貴卻冰冷的地毯上。
昂貴的黑色沖鋒衣被胡亂地扔在幾步開外的地板上,像一團(tuán)被遺棄的、濕透的垃圾。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死寂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每一次吸氣都像是扯著破敗的風(fēng)箱,帶著無法平息的震顫。
他曲起一條腿,手臂搭在膝蓋上,額頭死死抵著小臂冰涼的沖鋒衣面料。
黑暗中,巷子里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如同燒紅的烙鐵,一遍又一遍地、不受控制地燙在他的視網(wǎng)膜上。
慘白的閃電撕裂雨幕。
鄭寒那張被雨水和淚水沖刷得毫無血色的臉。
他眼中深不見底的絕望和崩潰。
還有…還有自己那只如同被惡魔驅(qū)使、冰冷而蠻橫的手。
以及…那滾燙的、帶著血腥味的、混亂而暴戾的觸感。
他抬起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著,指尖狠狠擦過自己的嘴唇。
那里似乎還殘留著對方冰冷皮膚和溫?zé)嵫旱挠|感,還有…那混合著雨水和絕望的味道。
這觸感讓他渾身汗毛倒豎,一種巨大的、滅頂般的自我厭惡和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瘋子…”一個沙啞破碎的聲音從他緊咬的牙關(guān)里擠出來,帶著濃重的血腥氣,“我他媽就是個瘋子!”
我怎么會…我怎么能…做出那種事?!
報復(fù)?羞辱?讓鄭寒痛苦?
在巷子里鄭函崩潰嘶吼著“是不是只有我消失了…你才肯放過我們,”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被徹底撕碎了那絕望的眼神。
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穿了他所有看似堅固的防御。
然后呢?
然后他做了什么?!
像一頭被激怒的、徹底失去理智的野獸。
用最原始、最卑劣、最不可饒恕的方式…去堵住那張控訴的嘴。
去宣泄自己那團(tuán)連自己都理不清、道不明的、如同熔巖般滾燙混亂的情緒?!
慕秋寺猛地用拳頭狠狠砸向冰冷堅硬的地板!
砰!砰!砰!
沉悶的撞擊聲在死寂的房間里回蕩。
指骨傳來鉆心的疼痛,卻絲毫無法抵消心底那片翻江倒海般的混亂和自我毀滅的沖動。
鄭寒最后看他的眼神…那是什么?驚駭?屈辱?難以置信?還有…深不見底的恐懼。
恐懼…
這個詞像一根燒紅的針,狠狠刺進(jìn)慕秋寺的神經(jīng)末梢。
他想要的就是這個嗎,讓鄭寒怕他,像怕一個真正的、不可理喻的怪物。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雙眼睛。
不再是巷子里崩潰的絕望,而是更早的時候…在便利店慘白的燈光下,他拍下那張照片時,鄭寒眼中瞬間燃起的、幾乎要將他燒穿的憤怒火焰。
還有在走廊里,鄭寒揮拳砸向他時,那雙被怒火燒得赤紅的眼睛。
那些憤怒的、倔強(qiáng)的、帶著刺的眼神…似乎…比剛才那深不見底的恐懼,更讓他…
慕秋寺猛地甩了甩頭,像是要把這些混亂的、危險的念頭甩出去,他不能想,他不敢想。
他現(xiàn)在只想把自己徹底埋進(jìn)黑暗里,埋進(jìn)一個沒有任何人、沒有任何光線、沒有任何聲音的地方。
他想抹掉今晚發(fā)生的一切,抹掉那個失控的吻,抹掉鄭寒眼中那片讓他窒息崩潰的絕望。
他顫抖著,摸索著從濕透的褲兜里掏出手機(jī)。
屏幕微弱的光亮在絕對的黑暗中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手指顫抖得幾乎握不住,點(diǎn)開了相冊。
那張照片。
便利店角落,慘白的燈光,低著頭啃冷飯團(tuán)的側(cè)影,孤零零的白水杯。
幾個小時前,他還帶著冷酷的快意拍下它,將它視為一件可以刺痛鄭寒、刺痛那個闖入他生活的女人的武器。
而現(xiàn)在,這張照片上每一個冰冷的像素,都像在無聲地嘲笑著他的卑劣、失控和…徹底的失敗。
他看著照片里那個顯得格外單薄脆弱的側(cè)影,胃里翻攪的惡心感再次洶涌而上。
他猛地閉上眼,手指在刪除鍵上懸停,劇烈地顫抖著。
刪掉它!
立刻刪掉它!
一個聲音在腦子里瘋狂叫囂。
仿佛刪掉這張照片,就能連帶抹去今晚巷子里那場失控的、讓他無地自容的災(zāi)難。
但是…手指懸在那里,卻像是被凍僵了,怎么也按不下去。
刪掉…又能改變什么?
他做過的事,能刪掉嗎?
鄭寒唇上的傷口,能刪掉嗎?
他自己心底那片被攪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的廢墟…能刪掉嗎。
最終,那根顫抖的手指無力地垂下。
手機(jī)屏幕微弱的光線映著他慘白的、毫無血色的臉,和那雙深陷在巨大混亂與自我厭棄中的眼睛。他猛地將手機(jī)屏幕朝下,狠狠扣在了冰冷的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
房間里,最后一點(diǎn)微弱的光源也熄滅了。
徹底的黑暗,徹底的死寂。
只剩下窗外,永無止境的、冰冷的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