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走了過來，默默收走了我面前的酒杯，換上一杯檸檬水。

“那姑娘是誰？”李金用抹布擦著吧臺上并不存在的污漬，“看起來不像你平時招惹的那種類型?！?/p>

我沒有抬頭：“文學雜志的編輯，來找我約稿?！?/p>

李金的抹布停住了：“這是好事??！你終于要重新——”

“我不會寫的?！蔽掖驍嗨?，聲音比想象中還要嘶啞，“我他媽連完整句子都湊不出來了，你沒看見嗎？”

吧臺另一頭傳來幾聲壓抑的輕笑。我轉(zhuǎn)頭看見兩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正對著手機屏幕竊笑。其中一人抬頭對上我的視線，突然瞪大眼睛。

“臥槽！”那男孩捅了捅同伴，“那不是宋祁嗎？寫《墮于霓虹》的那個！”

同伴瞇起眼打量：“不會吧？那個宋祁不是應該...更...”他的目光掃過我油膩的頭發(fā)和皺巴巴的襯衫，話沒說完但意思明顯。

我沖他們舉起檸檬水杯子，露出一個猙獰的微笑：“敬他丫的文學?！?/p>

兩個男孩匆匆結(jié)賬離開。李金嘆了口氣：“你何必——”

“何必什么？”我從口袋里掏出鹿小汶的名片，“告訴他們真相？那個寫出《墮于霓虹》的宋祁早就死了，現(xiàn)在坐在這里的只是個頂著同樣名字的酒鬼？”

我的聲音在酒吧里顯得格外響亮。幾個?？屯秮砗闷娴哪抗猓趾芸燹D(zhuǎn)回頭去。在紙與墨，我的發(fā)作早已不是新聞。

李金搖搖頭走開了。我盯著那張名片：《明言》雜志社副主編，鹿小汶，下面是一串電話號碼。名片的邊緣有些磨損，顯然經(jīng)常被人拿在手中摩挲。

突然想起鹿小汶說讀了十七遍《墮于霓虹》。

十七遍。

連我自己都沒讀過那么多遍。那本書出版后，我只在簽售會上翻過幾頁，后來每次看到書架上的樣書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

我掏出手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輸入了鹿小汶的電話號碼。在按下?lián)艽蜴I前，我停住了。鎖屏壁紙是我和前任女友何藍玉在《墮于霓虹》首發(fā)式上的合影。何藍玉穿著紅色連衣裙，笑容明亮得像永遠不會熄滅的火焰。而如今，那火焰早已熄滅在某個我醉酒后記不清的夜晚。

“靠?！蔽业吐曋淞R，將手機扔回口袋，轉(zhuǎn)而拿起鋼筆和另一張餐巾紙。

筆尖觸及紙面的瞬間，一種奇異的戰(zhàn)栗順著手指蔓延至全身。三年了，我第一次有沖動想要寫點什么。不是為出版社，不是為評論家，只是為了那個讀了十七遍我作品的陌生女人。

“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死去多年，第一個問題不是“為什么”而是“從什么時候開始”...…”

鋼筆在紙上流暢地滑動，墨水滲入纖維的細微聲響在我耳中如同雷鳴。我感到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蘇醒，像是冬眠太久的動物初次感受到春天的氣息。

酒吧的門被推開，冷風裹挾著雨絲卷入室內(nèi)。我沒有抬頭，直到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放在我面前。

“威士忌加咖啡因?qū)δ銢]好處。”鹿小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純黑咖啡，不加糖，跟你小說里的男主角喝的一樣?！?/p>

我緩緩抬頭。鹿小汶已經(jīng)脫下了外套，露出里面簡單的白色襯衫，她的頭發(fā)還帶點雨水，在酒吧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你怎么回來了？”我問。

鹿小汶在我對面坐下，道:“李金告訴我你幾乎每天都要在這坐一晚上?！彼噶酥肝颐媲暗牟徒砑垼翱磥砟阋呀?jīng)開始了？”

我下意識想遮住那些字跡，又覺得這舉動太過幼稚。我推過餐巾紙：“垃圾而已?！?/p>

鹿小汶認真讀完后?！澳阒绬?，”她認真說道，“《 墮于霓虹》最打動我的地方，就是你描寫絕望的方式——不煽情，不夸張，只是平靜地展示傷口，卻讓人感到徹骨的痛?！?/p>

我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吧臺：“那是五年前的事了?！?/p>

“時間不會改變真正的才華?！甭剐°霃陌锬贸鲆粋€文件夾，“我回去把我們專題的策劃案拿來了，你可以看看再決定?！?/p>

我翻開文件夾，第一頁是幾位受邀作家的名單。我的目光停在某個名字上——林朝陽，《都市晚報》文化版主編，三年前那篇將《顏色戰(zhàn)士》稱為“無病呻吟的失敗之作”的評論作者。

“他也參加？”我的聲音突然變得鋒利。

鹿小汶點點頭：“我們需要不同角度的聲音。”

我合上文件夾，突然笑了：“有意思。所以你想看場好戲？頹廢作家宋祁和把他罵到封筆的評論家同臺競技？”

“我想看宋祁，真正的宋祁寫出真正的好東西。”鹿小汶直視我的眼睛，“讓那些曾經(jīng)質(zhì)疑你的人閉嘴?！?/p>

雨聲漸大，敲打著酒吧的玻璃窗。我感到一陣眩暈，仿佛站在懸崖邊緣，面前是深不見底的峽谷。三年來，我用酒精和自嘲筑起一道高墻，將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擋在外面。而現(xiàn)在，這個叫鹿小汶的女人用幾句話就撼動了根基。

“為什么是我？”我又問了一遍，這次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鹿小汶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照片推給我。照片上是一個躺在醫(yī)院病床上的女孩，瘦得幾乎脫形，但眼睛亮得驚人。床頭柜上放著一本《墮于霓虹》，書頁卷邊，顯然被翻過無數(shù)遍。

“我表妹?！甭剐°胝f，“肝癌晚期。她最后的愿望是能讀到你的新作品?！?/p>

我像是被燙到一樣縮回手。照片上的女孩眼神中有種我熟悉的東西——那種我在鏡子里再也找不到的，對生命的渴望。

“這不公平?！蔽移D難地說，“你不能用這種方式...”

“我不是在利用她?！甭剐°胧栈卣掌?，“我只是想告訴你，文字對某些人意味著什么?！秹櫽谀藓纭放闼具^了最痛苦的治療。她說你的句子像手術刀，精準地切開表象，露出生活最真實的模樣。”

我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響。我需要空氣，需要逃離這個突然變得過于沉重的對話。

“考慮一下，”鹿小汶在我身后說，“截稿日期前我都在城里?！?/p>

我推開酒吧門，踏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立刻浸透了我的襯衫，但我渾然不覺。照片上那個女孩的眼睛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與記憶中何藍玉離開時失望的眼神重疊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