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傍晚,天色沉得很快,云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帶著一種即將降雨的沉悶,街邊的路燈一盞一盞亮起。
高途站在便利店的收銀臺后,動作略顯機(jī)械地掃描著商品條形碼。“嘀”聲清脆而規(guī)律,伴隨著他平靜的報(bào)數(shù)聲:“一共四十二塊五,收您五十,找零七塊五,請拿好?!?/p>
他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T恤,套著便利店統(tǒng)一的墨綠色圍裙,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今天是周五,放學(xué)后他就直接過來接班,已經(jīng)站了快四個小時(shí)。明天周末,他還要值一整天的班,嗯,一會兒沒人的時(shí)候可以去吃個饅頭,餓單的頭暈眼花。
便利店的門鈴“叮咚”響了一聲,帶著一股外面的涼氣。
高途頭也沒抬,習(xí)慣性地說道:“歡迎光臨。”
進(jìn)來的人隨意罩了件黑色沖鋒衣,拉鏈敞開著,露出里面干凈整潔的白色襯衫領(lǐng)子。
沈文瑯手里拎著一個看起來與他周身矜貴氣場合不太相符的方形紙盒,以及一個印著某知名披薩店logo的大紙袋。
他目光在店里掃了一圈,很快鎖定了收銀臺后那個忙碌的身影。他沒有立刻上前,而是慢悠悠地晃到靠窗的休息區(qū),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小桌上,自己則拉開椅子坐下,長腿隨意地支著,然后掏出手機(jī),隨意地翻著。
只是那目光,隔一會兒便會從手機(jī)上抬起,輕飄飄地落向收銀臺的方向。
高途終于忙完了一波結(jié)賬的小高峰,稍稍松了口氣,一抬眼,才注意到用餐區(qū)域那個絕對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人。
沈文瑯?他怎么會來這?高途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
他一直對沈文瑯有些畏懼,即使他從來沒有欺負(fù)過他,反而在他身后自己感覺從所未有的安全感,可……明明沈文瑯是天上云,他是地上塵,本就該毫無交集。
他看見沈文瑯?biāo)坪跽龑W⒌乜粗裁矗q豫了一下,還是低下頭,繼續(xù)整理貨架,假裝沒看見?;蛟S他只是路過,進(jìn)來躲躲清靜?畢竟這家便利店離學(xué)校不遠(yuǎn)。
然而,沈文瑯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他就那么坐著,偶爾翻一翻擺在桌子上的雜志,姿態(tài)閑適得仿佛坐在自家書房。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種無形的干擾,高途總覺得有一道視線若有若無地黏在自己身上,讓他整理貨架的動作都不自在。
時(shí)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天色徹底黑透。終于,交接班的同事來了。
高途快速解下圍裙,和同事打了個招呼,拿起自己舊舊的書包,準(zhǔn)備離開。
疲憊感瞬間涌來,他現(xiàn)在只想趕緊回到那個狹小但屬于自己的出租屋,倒頭就睡。
剛推開便利店的門,一股濕冷的寒氣夾雜著雨星子撲面而來。高途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不知何時(shí)已下起了不小的雨,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濺起朵朵水花。他沒帶傘。
看著眼前密集的雨幕,高途微微皺起了眉,一天的疲憊似乎在這一刻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他有些無助,嘆了口氣,將書包頂在頭上,正準(zhǔn)備沖進(jìn)雨里,跑到前面的公交站臺。
就在這時(shí),一個略帶不耐煩的清朗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喂。”
高途腳步一頓,猛地回頭。
只見沈文瑯不知何時(shí)也出來了,就站在他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手里依舊拎著那個蛋糕盒和披薩袋,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有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嫌棄這糟糕的天氣。
“沈…沈同學(xué)?”高途有些愕然,“你還沒走?”
“不然呢?在這賞雨?”沈文瑯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欠揍,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高途,“沒帶傘?”
高途點(diǎn)了點(diǎn)頭,雨水打濕了他的額發(fā),幾縷黑發(fā)貼在額頭上,顯得有些狼狽卻很乖。
“蠢死了。”沈文瑯嗤笑一聲,隨即像是施舍般說道,“算了,正好,這東西給你?!彼咽掷锏牡案夂泻团_袋往前一遞。
高途更懵了:“……給我?”
“不然給鬼?”沈文瑯不耐煩地挑眉,“今天不是你生日嗎?嘖,連自己生日都能忘?”
生日?高途徹底愣住了。今天……好像是真是……他忙得真的完全忘記了??墒牵麤]過過生日……
看著他呆住的樣子,沈文瑯?biāo)坪跤X得有些好笑,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但很快又壓了下去,語氣依舊很沖:“拿著啊,愣著干嘛?準(zhǔn)備在這站到雨停?”
高途下意識地接了過來。蛋糕盒很精致,披薩袋還散發(fā)著溫?zé)嵴T人的香氣。一股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瞬間涌上心頭,讓他喉嚨有些發(fā)緊?!啊x謝?!?/p>
“謝什么,”沈文瑯別開臉,看向嘩嘩的雨幕,語氣欠揍的,“本來司機(jī)來接,結(jié)果車半路拋錨了,這破天氣也叫不到車,順道便宜你了。”
高途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肩頭,又看了看自己手里沉甸甸的“禮物”,沉默了幾秒,忽然開口:“你……要不要先去我那里避避雨?等雨小點(diǎn)或者你家司機(jī)來了再說?”話說出口,他才覺得有些唐突。沈文瑯這種大少爺,怎么會愿意去他那破舊窄小的出租屋?
果然,沈文瑯聞言立刻扭回頭,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嫌棄:“去你那?就那個據(jù)說轉(zhuǎn)個身都費(fèi)勁的鴿子籠?”
高途臉頰微微發(fā)熱,有些后悔自己的提議,低聲道:“……是不太好,那算了……”
他話音未落,沈文瑯卻忽然改變了主意,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犧牲般,一臉不耐地?fù)]了下手:“行了行了,帶路吧??偙仍谶@淋雨強(qiáng)?!?/p>
高途有些意外,但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嗯,跟我來,前面不遠(yuǎn)有個地鐵站?!?/p>
雨似乎更大了些。高途想把蛋糕和披薩放進(jìn)書包里護(hù)著,沈文瑯卻一臉“蠢死了”的表情:“裝進(jìn)去壓壞了誰吃?”他干脆脫了自己的沖鋒衣,不由分說地罩在了兩個袋子上,自己只穿著單薄的校服襯衫。
高途看著他這一系列動作,心里那種異樣的感覺更明顯了。
兩人一前一后沖進(jìn)雨里,跑向地鐵站。沈文瑯一路都在抱怨。
“這什么鬼天氣!”
“路怎么這么滑?!老子的鞋!”
“你平時(shí)就住這種地方?高途,你不怕那天被“謀殺”了都沒人發(fā)現(xiàn)你”
“這巷子怎么連個燈都沒有?摔壞了本少爺你賠得起嗎?”
高途默不作聲地在前面帶路,偶爾會小聲提醒一句“小心水坑”。
地鐵站里燈火通明,人卻不多。濕漉漉地進(jìn)了車廂,更是引來不少目光。沈文瑯的校服襯衫濕了大半,貼在身上極為不舒服,頭發(fā)也濕漉漉地搭在額前,少了幾分平日的趾高氣揚(yáng),多了些難得的狼狽,但他依舊揚(yáng)著下巴,一副“爾等凡人莫挨老子”的倨傲模樣。
高途則安靜地站在他旁邊,小心地護(hù)著被沖鋒衣包裹好的“禮物”。
地鐵轟隆隆地前行,車廂搖晃。沈文瑯的抱怨聲漸漸小了,只是眉頭還皺著,似乎極度不適應(yīng)這種嘈雜擁擠的公共交通工具。
“高途!我要被擠死了!”
“誰踩我腳?!”
終于到站,又是一段疾行。老舊的居民樓沒有電梯,樓道里的聲控?zé)魰r(shí)亮?xí)r不亮。高途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鑰匙,打開了位于頂樓的一扇鐵門。
房間很小,一眼就能望到頭。但收拾得異常干凈整潔,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簡易衣柜,就是全部家具。書桌上堆滿了書本,墻壁上貼滿了筆記和計(jì)劃表還有一些照片。
沈文瑯站在門口,打量著這個狹小的空間,臉上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但最終,他還是邁步走了進(jìn)來,只是動作有些僵硬。
“你就住這?”他語氣里的不可思議多于嘲諷。
“嗯?!备咄镜偷蛻?yīng)了一聲,將蛋糕和披薩放在書桌上,然后趕緊去找干凈毛巾遞給他,“你先擦擦,別感冒了。”
沈文瑯嫌棄的接過毛巾,胡亂擦著頭發(fā)和臉,目光卻落在那個被保護(hù)得很好、只是邊角稍微有些磕碰的蛋糕盒上。
“看看蛋糕摔壞沒?!彼Z氣依舊不怎么好。
高途小心地打開盒子。里面的蛋糕果然因?yàn)橐宦奉嶔?,有些歪斜,奶油裱花蹭到了盒壁上,看起來有些狼藉,但整體還算完好。是一個很簡單的奶油水果蛋糕,上面用紅色的果醬寫著“生日快樂”。
高途看著那個蛋糕,久久沒有說話。
沈文瑯擦完頭發(fā),把毛巾丟到一邊,走過來看了一眼,嘖了一聲:“丑死了。將就吃吧?!?/p>
高途抬起頭,很認(rèn)真地看著他:“很好看。謝謝你……沈同學(xué)。”
他的眼神太過認(rèn)真和直接,反而讓沈文瑯有些不自在起來。大少爺別開臉,耳根似乎有點(diǎn)紅,語氣更加惡劣:“少廢話,餓死了,快點(diǎn)切蛋糕!還有披薩,都快涼透了!”
兩人就著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和小板凳,分享了那個有些損壞但無比香甜的蛋糕,以及依舊溫?zé)岬呐_。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食物香氣和微妙的安靜。
窗外的雨還在不停地往下落,敲打著窗戶,發(fā)出規(guī)律的聲響。
吃完東西,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沈文瑯打了個電話回家,語氣不耐煩地說了幾句,掛了電話后,臉色更臭了。
“司機(jī)說路面積水太深,過不來?!彼聪蚋咄?,眼神復(fù)雜,“這附近有酒店嗎?”
高途搖了搖頭:“最近的在三公里外?!倍?,以現(xiàn)在的雨勢,根本出不去。
兩人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兒,高途像是下定了決心般,輕聲開口:“你……要不今晚就睡我這里吧?雖然條件不好……”他指了指那張單人床,“我可以打地鋪?!?/p>
沈文瑯猛地看向他,又環(huán)顧了一下這個轉(zhuǎn)身都困難的小房間,臉上寫滿了拒絕。但窗外一聲驚雷炸響,雨聲更大了。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認(rèn)命般,極其勉強(qiáng)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算了,就你那小身板,像餓死鬼一樣,床一人一半。警告你,晚上別踢我?!?/p>
高途怔住了。
最終,兩個身高腿長的少年,極其勉強(qiáng)地?cái)D在了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上。背對著背,身體不可避免地會有輕微的觸碰。高途渾身僵硬,一動不敢動。
他能清晰地聞到沈文瑯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混合著雨水的清新,明明自己也用了香皂,為什么他身上很好聞。
沈文瑯?biāo)坪跻埠懿蛔栽冢藗€身,嘟囔了一句:“擠死了……你能不能換一個住的地方……”
他的呼吸漸漸變得均勻綿長,似乎睡著了。
高途卻久久無法入睡。窗外雨聲淅瀝,房間里是另一個人清晰的呼吸聲。書桌上,那個被吃掉的蛋糕盒子還放在那里。
今天是他生日。一個他自己都忘了的生日。
有人冒著大雨,帶著蛋糕和披薩,等在他打工的便利店門口,一路抱怨著,卻跟著他擠地鐵,擠在這張破舊的小床上。
高途在黑暗中,悄悄地、極輕地彎起了嘴角。
這是一個,他從未想象過的狼狽又溫暖的生日雨夜。
假裝睡著的沈文瑯,在聽到身旁那人終于放松下來的清淺呼吸時(shí),也在黑暗中,無聲地勾了勾唇角。
笨蛋。他在心里罵了一句。
擠死了,可別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