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注意到陳祁的頭發(fā)，是在初二開學那天。他剛轉來我們班，坐在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樹葉在他發(fā)梢跳著碎金似的光。那頭發(fā)留得太長了，幾乎要蓋住整個耳朵，老班敲著講臺喊他：“陳祁，明天把頭發(fā)剪了，校規(guī)不允許留這么長?！?/p>

他只是點了點頭，沒說話。

我是班里出了名的刺頭，書包里常年塞著半截鋼管，放學路上總有人堵我，要么是我揍別人，要么是別人揍我。陳祁是典型的好學生，課本永遠平平整整，筆記記得像印刷體，連解數學題的步驟都透著股強迫癥的工整。我們倆像是兩條平行線，直到某次月考后，班主任把他調到了我旁邊。

“喂，好學生。”我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課桌，他嚇了一跳，筆差點掉在地上。“以后我罩著你，沒人敢欺負你?！?/p>

他抬起頭，金框眼鏡后的眼睛眨了眨，像是受驚的小鹿。那天下午放學，果然有幾個隔壁班的混混堵在巷口，嘴里罵罵咧咧的，說陳祁上次舉報他們在廁所抽煙。我把書包往地上一摔，剛要擼袖子，就見陳祁突然站到我前面，背挺得筆直。

“你們別找他麻煩。”他聲音很輕，卻帶著股莫名的倔強。結果可想而知，他被推搡著撞到墻上，眼鏡滑到了地上。我把那幾個混混揍得哭爹喊娘，回頭看他時，他正蹲在地上摸索眼鏡，手指在碎石子上刮出了紅痕。

“逞什么能？”我把他拉起來，從口袋里摸出創(chuàng)可貼，胡亂往他手上一貼。他低著頭，長發(fā)垂下來遮住臉，半天憋出一句：“謝謝你。”

從那天起，我成了陳祁的專屬保鏢。他早上騎車來學校，我就在巷口等他，把熱好的牛奶塞給他；有人在走廊里故意撞他，我就追上去把那人的書包扔進垃圾桶；他晚自習留到很晚，我就坐在操場邊的臺階上，數著星星等他出來。

班里開始有流言，說我是不是對陳祁有意思。我把說這話的男生按在墻上揍了一頓，回頭卻看見陳祁站在教室門口，眼神復雜地看著我。“別打架了。”他走過來，輕輕拉住我的衣角，“會被記過的?！?/p>

我突然就沒了脾氣，像被戳破的氣球。

陳祁的頭發(fā)始終沒剪。有次我趁他午睡，偷偷想把他的頭發(fā)別到耳后，手指剛碰到發(fā)絲，他就猛地驚醒，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脖子?！皠e碰?！彼曇魩еc顫抖，臉頰泛紅。我愣在原地，心里有點不是滋味，好像觸碰到了他什么秘密。

我們的關系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里往前挪，直到那個周五的傍晚。

那天我被老師叫去辦公室訓話，出來時陳祁已經不在教室了。我騎著車往他家方向趕，路過那條常走的巷子時，突然被人從后面拽住了書包。是之前被我揍過的那幾個混混，這次帶了更多人，手里還拿著木棍。

“上次讓你跑了，這次看你往哪躲！”有人惡狠狠地罵著，木棍揮過來的時候，我下意識地抱住了頭。混亂中，我看見巷子口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陳祁！

“陳祁！救我！”我扯著嗓子喊，聲音都劈了，“我在這兒！陳祁！”

可他像是沒聽見，腳步都沒停，背著書包徑直往前走，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快就消失在拐角。

木棍落在背上的感覺火辣辣的，可我心里更疼，像被什么東西掏空了。那些人打夠了罵罵咧咧地走了，我躺在地上，看著灰蒙蒙的天，眼淚突然就下來了。原來他根本不在乎我，之前的溫柔都是裝的，我就是個自作多情的傻子。

從那天起，我沒再理陳祁。他給我?guī)У呐Ｄ?，我隨手扔進垃圾桶；他想跟我說話，我扭頭就走；放學時他在后面跟著，我故意繞遠路甩開他。他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像被風吹滅的燭火，可我鐵了心，不能再對他心軟。

直到兩周后的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我看見陳祁獨自坐在操場角落，正對著陽光擺弄一個小巧的黑色儀器。我鬼使神差地走過去，他慌忙把東西往口袋里塞，卻沒拿穩(wěn)，掉在了地上。

是個助聽器。

我愣住了，腦子里像有驚雷炸開。這時旁邊的同學閑聊，說陳祁上周去了趟醫(yī)院，好像是助聽器壞了，這兩周都在靠看口型跟人說話。

“那天……”我聲音干澀得厲害，“那天你是不是沒聽見？”

陳祁低著頭，長發(fā)遮住了眼睛，肩膀微微發(fā)抖?！班?。”他過了很久才應聲，聲音輕得像嘆息，“那天助聽器突然壞了，我著急去修，沒看到你……后來聽說你被打了，我……”

他說不下去了，眼淚滴在草地上，洇出小小的濕痕?！拔伊糸L頭發(fā)，就是不想讓人看到它?！彼嗣浜竺?，聲音帶著哭腔，“我怕你知道我是個聾子，就不跟我做朋友了?！?/p>

我蹲下來，撿起那個摔壞的助聽器，金屬外殼上還留著他的指紋。原來他不是冷漠，是聽不見我的呼救；原來他不是討厭我碰他的頭發(fā)，是怕我發(fā)現他的秘密；原來他每次看著我，都在努力辨認我說話的口型。

“笨蛋。”我把他拽進懷里，拍著他的背，眼淚砸在他的發(fā)頂，“我什么時候說過不要你了？”

那天的陽光很暖，風里帶著青草的味道。陳祁在我懷里哭了很久，像個終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后來我陪他去修好了助聽器，還逼著他剪了頭發(fā)。露出的耳朵后面，那小小的黑色儀器閃著光，在我眼里，比任何飾品都好看。

他還是那個會被欺負的好學生，我還是那個愛打架的壞小子。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比如放學路上，他會牽著我的手，讓我走在他左邊——那是他助聽器能聽得更清楚的一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