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辭亦第一次注意到顧楓然，是在高數(shù)課的后排。男生總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藍白校服，袖口卷到小臂，露出一截清瘦的手腕。陽光斜斜切過他低垂的眉眼，睫毛在眼瞼下方投出一小片陰影，像停著只振翅欲飛的蝶。

那天宋辭亦被老師點名上黑板做題，偏巧他前一晚熬夜打游戲，腦子一團漿糊。粉筆灰簌簌落在講臺，他背對著全班人，聽見后排傳來低低的提示聲。"第二題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那聲音清冽如冰泉，他攥著粉筆的手猛地收緊，竟鬼使神差地做對了。

下課時他回頭，正撞見顧楓然把筆記本塞進書包。側臉線條利落，下頜線繃得很緊，像早春還沒化的冰棱。宋辭亦想說謝謝，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同學，你的筆掉了。"

顧楓然彎腰撿筆時，他看見對方脖頸后有顆小小的紅痣，像被雪埋了半截的紅豆。

后來他們成了圖書館的固定搭子。宋辭亦總在靠窗的位置占座，顧楓然則會在晚自習鈴聲響起前兩分鐘，抱著習題冊悄無聲息地坐下。有時宋辭亦寫累了抬頭，會發(fā)現(xiàn)對方正在看他，眼神撞在一起的瞬間，顧楓然會迅速低下頭，耳尖泛起可疑的紅。

曖昧是從一個雪夜開始的。晚自習結束時雪下得正緊，宋辭亦沒帶傘，縮在教學樓門口呵氣。顧楓然撐著把黑色長柄傘走過來，傘骨上還掛著未化的雪粒。"一起走？"他問，聲音被風雪揉得發(fā)啞。

兩人擠在同一把傘下，肩膀時不時相碰。宋辭亦聞到顧楓然身上淡淡的薄荷味，混著雪水的清冽，像含了片冰鎮(zhèn)的檸檬。經(jīng)過操場時，他腳下一滑，顧楓然伸手拽住他的胳膊，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小心。"對方的呼吸拂過他的耳廓，宋辭亦感覺半邊身子都麻了。

那天之后，他們開始一起吃飯。顧楓然總把餐盤里的番茄夾給宋辭亦，自己只吃青椒。宋辭亦發(fā)現(xiàn)他左手食指有道淺淺的疤，問起時，顧楓然說是小時候學做菜燙的。"我媽走得早，我爸忙，只能自己學。"他說得輕描淡寫，宋辭亦卻突然想抱抱他。

轉折發(fā)生在元旦匯演前。班里要排音樂劇，宋辭亦被推去當男主，顧楓然則負責鋼琴伴奏。排練到深夜，音樂教室只剩下他們兩人。月光淌過琴鍵，顧楓然的手指在黑白鍵上跳躍，彈的卻是首沒聽過的曲子。"這是什么？"宋辭亦問。

"自己寫的。"顧楓然仰頭看他，睫毛上像落了層星光，"叫《辭亦》。"

宋辭亦的心跳驟然失控，他看著對方泛紅的眼角，鬼使神差地湊過去。距離越來越近，他能數(shù)清顧楓然眼下的那顆痣，能聞到他發(fā)間的洗發(fā)水味。就在唇瓣即將相觸時，顧楓然猛地別過頭，鋼琴蓋"哐當"一聲合上，驚飛了窗外的夜鳥。

"太晚了，回去吧。"他的聲音發(fā)緊，宋辭亦看見他放在琴鍵上的手在抖。

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寒假前的家長會，顧楓然的父親突然沖進教室，當著所有人的面把一疊照片摔在桌上。是宋辭亦偷拍的顧楓然，有趴在圖書館睡覺的，有在操場跑步的，還有張是兩人擠在傘下的背影。照片背面，是他沒敢送出去的字跡："我好像喜歡你。"

顧父的怒吼震得窗戶發(fā)顫："同性戀？我顧家沒有這種變態(tài)！"他揚手要打顧楓然，宋辭亦撲過去擋在前面，巴掌結結實實地落在他背上。顧楓然突然瘋了一樣推開他父親，聲音嘶啞："別碰他！"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顧楓然被他父親拽著走了，臨走前回頭看了宋辭亦一眼，那眼神像被揉碎的玻璃，刺得宋辭亦心口淌血。

之后顧楓然請了長假。宋辭亦去他家找過三次，都被顧父趕了出來。第三次時，他看見顧楓然被鎖在二樓的房間，窗簾拉得嚴嚴實實。他在樓下站了整夜，直到天亮才看見窗簾掀開條縫，顧楓然的臉一閃而過，蒼白得像張紙。

開學后，顧楓然變了個人。他剪了寸頭，不再戴眼鏡，見了宋辭亦就繞道走。有次在走廊撞見，顧楓然的朋友故意撞了宋辭亦一下，罵道："離他遠點，惡心。"顧楓然站在旁邊，什么也沒說，只是攥緊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

宋辭亦開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著手機，對話框里永遠停留在去年冬天。他去音樂教室看過，鋼琴上積了層灰，琴蓋里夾著片干枯的楓葉，是他去年秋天夾給顧楓然的。

最痛的是畢業(yè)典禮那天。顧楓然作為畢業(yè)生代表發(fā)言，穿著筆挺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他站在臺上，目光掃過臺下，卻在觸及宋辭亦時驟然移開。"感謝所有老師同學..."他的聲音平穩(wěn)無波，宋辭亦卻注意到他握著發(fā)言稿的手在抖。

典禮結束后，宋辭亦在教學樓后的梧桐樹下攔住他。"為什么？"他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那天在音樂教室，你明明..."

顧楓然打斷他，眼神冷得像冰："你誤會了。"他從口袋里掏出個禮盒，"這個還給你。"是宋辭亦送他的生日禮物，一個裝著星星的玻璃罐，三百六十五顆，每顆都寫著一句想對他說的話。

宋辭亦看著他轉身的背影，突然發(fā)現(xiàn)顧楓然的手腕上多了道紅痕，像是被繩子勒的。"顧楓然！"他追上去，卻看見顧父的車停在不遠處，顧楓然的父親正冷冷地盯著他們。

顧楓然的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宋辭亦，"他的聲音輕飄飄的，像要被風吹散，"忘了我吧。"

那之后，宋辭亦再也沒見過顧楓然。他去了南方的大學，聽說顧楓然被家里送去了英國，學了他最討厭的金融。他刪掉了所有聯(lián)系方式，卻在每個失眠的夜晚，反復描摹記憶里那道淺疤，那片楓葉，那首沒聽完的《辭亦》。

四年后同學聚會，有人說顧楓然回國了，在本地的音樂學院當老師。宋辭亦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酒液灑在褲子上也沒察覺。散場時，他鬼使神差地打車去了音樂學院。

琴房的燈亮著，宋辭亦站在窗外，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坐在鋼琴前。還是清瘦的肩背，還是骨節(jié)分明的手，只是眼角多了些細紋。他在彈那首《辭亦》，旋律比當年更悲傷，像浸在淚水里。

宋辭亦推開門時，顧楓然猛地回頭，手指懸在琴鍵上。四目相對的瞬間，時光仿佛倒流回那個雪夜，只是這次，誰都沒有躲閃。

“你..."顧楓然的聲音發(fā)顫，眼眶瞬間紅了。

宋辭亦走過去，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放在琴鍵上——是片壓在書里四年的楓葉，邊角已經(jīng)泛黃。"我找了你很久。"他的聲音哽咽，"你寫的曲子，還沒彈完。"

顧楓然突然捂住臉，肩膀劇烈地顫抖。"對不起..."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爸當時用死逼我...他說如果我不分手，就去你家鬧...我只能..."

宋辭亦伸手抱住他，感覺對方的眼淚浸透了他的襯衫。"我知道。"他輕輕拍著顧楓然的背，就像當年想做的那樣，"我知道。"

琴鍵還在輕輕顫動，流淌出未完的旋律。月光淌過兩人交握的手，宋辭亦看見顧楓然左手的疤還在，只是多了枚素圈戒指。"這幾年，我沒談戀愛。"顧楓然吻著他的指尖，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我一直在等你。"

宋辭亦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聞到熟悉的薄荷味，混著時光沉淀的溫柔。窗外的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在唱那首遲到了太久的《辭亦》。

有些冬天很長，但只要兩個人一起等，總會等到春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