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賽考場設(shè)在市體育中心改造的巨大場館內(nèi)。穹頂高闊，燈光慘白，將數(shù)百張整齊排列的實驗臺照得無所遁形?？諝饫飶浡缕鞑牡乃芰衔丁⑾舅拇瘫俏?，以及一種近乎凝滯的、被數(shù)百人緊張呼吸烘托出的沉悶。

林疏月找到自己的位置，深呼吸，指尖冰涼。她將工具一件件擺出，動作刻意放慢，以求穩(wěn)定。那支舊鋼筆和用軟布包裹的備用筆尖放在最順手的位置，像一對沉默的護身符。目光快速掃過周圍，密密麻麻的考生，如同散布在巨大棋盤上的棋子，各自為戰(zhàn)。她看不到周予安，但能感覺到他一定在某個角落，同樣冷靜地準備著。

開賽鈴響如同發(fā)令槍。巨大的場館瞬間被一種極致的安靜吞噬，只剩下儀器啟動的微弱嗡鳴和紙張翻動的窸窣聲。

題目發(fā)下。綜合性極強，難度駭人。不僅要求精確測量一個復(fù)雜黑箱系統(tǒng)的多個輸出參數(shù)，更要求逆向推導其內(nèi)部可能的結(jié)構(gòu)原理，并設(shè)計實驗驗證猜想。

倒吸冷氣的聲音在場館零星響起。

林疏月閉眼，再睜開時，眼中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專注。大腦高速運轉(zhuǎn)，那本深藍色筆記里的思維模式和周予安那種剝離表象直擊核心的冷酷，在此刻與她自己的知識體系徹底融合。她沒有被浩繁的要求嚇住，而是迅速抓住幾個關(guān)鍵輸出數(shù)據(jù)，反推可能的核心元件，再構(gòu)建測試方案去驗證、去排除。

時間在筆尖和儀器的細微聲響中飛速流逝。額角的汗?jié)B出，她也顧不上擦。搭建電路，讀取數(shù)據(jù)，記錄，分析，推翻，再重建……整個世界縮小到只剩下眼前的方寸之地和腦中奔騰的邏輯鏈條。

突然！

右側(cè)隔斷后方傳來一陣壓抑的、帶著哭腔的低罵和儀器被粗暴推開的碰撞聲！緊接著，是監(jiān)考老師快速走過去的腳步聲和低聲的詢問。

隔壁考位的男生似乎崩潰了。

這突如其來的騷動像一顆石子投入死水，打破了極度專注的結(jié)界。林疏月的手指幾不可察地一顫，正在記錄的數(shù)據(jù)筆尖猛地一頓，在紙面上留下一個難看的墨點。

她的心跳驟然漏跳一拍！思路被打斷了！剛才推演到一半的關(guān)鍵邏輯鏈像是被猛地掐斷，瞬間模糊！

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上來。她猛地抬頭，視線因為焦急和短暫的空白而有些模糊。慘白的燈光刺得眼睛發(fā)疼。周圍依舊是死寂的沙沙聲，別人的專注反而加倍放大了她的無措和孤立感。手心里的汗瞬間變得冰涼。

怎么辦？剛才想到哪里了？那個參數(shù)關(guān)聯(lián)是什么？

大腦一片混亂。越急，越想不起來。手指開始微微發(fā)抖。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聲音，咚咚咚，像是要砸碎肋骨。

就在這幾乎要失控的邊緣——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 desperate 地掃過前方。

隔著好幾排實驗臺，一個挺拔的身影恰好也因隔壁的騷動而微微抬了下頭。

是周予安。

他似乎剛剛完成一個階段的測量，正停下筆，目光沉靜地看向騷動來源的方向。兩人的視線，就在這充滿焦慮和壓力的巨大空間上空，跨越了嘈雜的人頭和冰冷的實驗臺，猝不及防地相遇了。

他的眼神依舊深邃，卻沒有任何波瀾。沒有疑問，沒有鼓勵，甚至沒有任何明顯的情緒。只是極其短暫地、定定地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像一道冰冷而穩(wěn)定的光，瞬間穿透了她所有的慌亂和無措。

然后，他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搖了一下頭。

動作幅度小到幾乎不存在，卻像一把重錘，猛地敲醒了林疏月。

他在告訴她——不要慌。不要被干擾。

緊接著，他的視線下移，極其快速地掃了一眼他自己實驗臺某個角落的儀器，又抬眼，再次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銳利而短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提醒意味。

林疏月順著剛才他視線掃過的方向下意識地回想——他看的是……信號源？示波器？不……是那個用來校準波形基準的、毫不起眼的小型方波發(fā)生器！

像一道閃電劈開迷霧！

她猛地想起來，自己剛才卡住的地方，正是需要用一個特定頻率的方波作為觸發(fā)基準，去捕捉黑箱系統(tǒng)一個隱晦的瞬態(tài)響應(yīng)！而這個操作，極易被忽略！

思路瞬間貫通！所有斷掉的邏輯鏈條嘩啦啦重新連接，甚至比之前更加清晰！

恐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清明和更加洶涌的專注。她深吸一口氣，用力地攥了攥微微發(fā)抖的手指，指甲掐進掌心帶來清晰的痛感，讓她徹底鎮(zhèn)定下來。

她不再看任何方向，重新埋首于自己的實驗臺，手指穩(wěn)定地調(diào)節(jié)著方波發(fā)生器，目光銳利如刀。方才那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隔空對視和無聲提醒，像一顆投入深海的石子，未曾激起任何可見的漣漪，卻在她心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看到了她的慌亂。他用只有他們之間才能理解的方式，提醒了她。

整個賽場依舊無聲，只有儀器嗡鳴和筆尖摩擦。巨大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肩上。

但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林疏月流暢地操作著，每一個步驟都精準而穩(wěn)定。甚至在后續(xù)一個極易出錯的差分測量環(huán)節(jié)，她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組委會設(shè)置的數(shù)據(jù)陷阱，并巧妙地繞了過去。她甚至能分神想到，如果是周予安，他會用哪種更簡潔犀利的方法來處理這個環(huán)節(jié)。

競賽時間走向尾聲。林疏月落下最后一筆分析，檢查了一遍報告，然后放下筆。抬起頭。

幾乎在同一時間，斜前方的那個身影也直起了身體，放下了手中的儀器。

兩人沒有再看對方。

但一種難以言喻的、并肩戰(zhàn)斗后的微妙默契，如同無聲的電波，在這片剛剛經(jīng)歷過極致安靜和激烈腦力鏖戰(zhàn)的賽場上空，悄然彌漫開來。

交卷鈴聲響徹場館。

巨大的安靜被打破，各種聲響如同潮水般涌入——松氣聲、嘆息聲、收拾器材的碰撞聲。

林疏月慢慢整理著東西，感覺全身的肌肉都因為長時間的緊繃而微微酸痛。她跟著人流往外走。

出口處人群擁擠。她低著頭，隨著人潮移動。忽然，手臂被人不輕不重地碰了一下。

她下意識地抬頭。

周予安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側(cè)，兩人被人流擠得挨得很近。他的側(cè)臉就在眼前，能看清他額角細微的汗跡和睫毛垂下的陰影。

他目視前方，并沒有看她，仿佛只是無意間的靠近。

但在兩人手臂再次因為擁擠而輕微相擦的瞬間，林疏月感覺到，一個微小、堅硬、帶著他指尖溫度的東西，被飛快地、不容拒絕地塞進了她的掌心。

她猛地一僵，下意識地握緊。

那觸感……是一顆裹著糖紙的檸檬糖。

緊接著，人群流動，他已經(jīng)被擠到了前面幾步遠的地方，背影很快消失在涌出的人潮中。

林疏月站在原地，攤開掌心。那顆淡黃色的檸檬糖靜靜躺在那里，糖紙在體育館出口明亮的光線下，折射出細碎的光芒。

像是無聲賽場里，一個突兀的、帶著酸甜溫度的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