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天授三年秋，霜降。

揚州城東的通濟渠閘口被細密的冷雨裹了整整三日。鉛灰色的云低低壓在漕運碼頭的桅檣上，將運河蒸騰的水汽凝作針狀，斜斜刺向青石板鋪就的堤岸，濺起的水花混著泥漿，在官靴底結(jié)成滑膩的薄冰。

賀峻霖蹲在第三具尸體旁時，麂皮手套早已被血水浸透。暗紅的液體順著指縫往下淌，在他膝前的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又被不斷滴落的雨絲敲出細碎的漣漪。他的指尖極穩(wěn)，捏著的銀鑷子撥開死者緊咬的下頜時，甚至沒帶起一絲多余的顫動。

“嗬——”

死者牙關(guān)松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膽汁與河泥的酸腐氣撲面而來。站在兩步外的江都縣令陳裕安猛地打了個寒噤，幞頭前沿淌下的雨水順著臉頰滑進領(lǐng)子里，激得他脖頸上的寒毛根根豎起。這位在揚州任上待了五年的地方官，此刻官服下擺沾滿泥漿，臉色比腳邊泡得發(fā)白的尸體還要難看。

“賀大人，這……”陳裕安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看見死者咽喉處的皮膚被十指摳出五個血洞，深可見骨的傷口邊緣凝結(jié)著暗紅的血塊，在雨水沖刷下泛著詭異的光澤。

賀峻霖沒應(yīng)聲。他的注意力全在鑷子尖挑起的那團穢物上——三枚被膽汁浸泡得發(fā)綠的銅錢，正卡在死者臼齒與牙齦之間。銀鑷微微用力，那三枚銅錢便“?！钡匾宦暆L落，在青石板上彈了兩彈，發(fā)出清脆得令人心悸的聲響。

“嘔——”

記錄案情的文吏突然捂住嘴轉(zhuǎn)身，胃里的酸水直往喉頭涌。那銅錢上的不是尋常污漬，是新鮮的、帶著溫?zé)岣械酿つ伳懼?，仿佛能看見它們?nèi)绾伪蝗松氏?，又在瀕死的痙攣中從五臟六腑里擠出來，最終卡在齒間的模樣。

賀峻霖拾起其中一枚，銅錢邊緣的棱角早已被磨得圓潤。他用指尖摩挲過錢面，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在銅錢中央的方孔里積成小小的水鏡。

“開元通寶?！彼穆曇艉茌p，卻穿透了雨幕，“武德年間的樣式，‘元’字第二筆有分叉，只是磨得厲害，不太清楚了。”

陳裕安愣了愣，雨水順著他僵硬的臉頰往下淌：“這……有何蹊蹺？開元錢流通了幾十年，尋常百姓誰不隨身帶幾枚？”

賀峻霖抬眼時，睫毛上掛著的雨珠簌簌滾落。他將銅錢對著灰蒙蒙的天光，錢緣處細密的劃痕在雨水中若隱若現(xiàn)：“陳大人請看，這三枚錢的穿口都有相同的月牙形磨損?！彼描囎蛹恻c了點方孔邊緣，“不是自然流通造成的，倒像是用細麻繩串了許多年，被反復(fù)摩挲出來的?！?/p>

陳裕安湊近了些，果然看見三枚錢的穿口處都有一道淺淺的月牙痕，角度深淺竟分毫不差。他剛要再問，卻見賀峻霖已將銅錢收入牛皮證物袋，目光重新落回尸體上。

死者是個中年男子，看身形約莫四十五六歲。尸身泡在淺水里，皮膚早已發(fā)白起皺，卻詭異地扭曲成一種極其痛苦的姿勢——雙膝屈起抵在胸前，腰背弓如蝦米，十指深深摳進自己的咽喉，指骨幾乎要從手背的皮膚里頂出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嘴角竟微微上揚，像是在笑。

“和前兩具一樣。”賀峻霖低聲道，指尖拂過死者蜷縮的腳趾。那腳趾甲縫里塞滿了黑褐色的河泥，混雜著幾縷水草碎屑。

陳裕安喉結(jié)劇烈滾動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賀大人，這、這真是鬼怪作祟？民間都在傳，是前朝鎮(zhèn)水的石蟾活了，要索人命……”

揚州城自古有鎮(zhèn)水石蟾的傳說。據(jù)說大業(yè)年間開鑿?fù)r，為鎮(zhèn)住運河水祟，曾在閘口下埋了一尊三足石蟾，，后來修整河道時將石蟾撈出來過，向口中放了七枚開元錢，說是能鎮(zhèn)壓水中精怪?？勺陨显缕?，閘口接連死了三個人，死狀一模一樣，都是被人發(fā)現(xiàn)時泡在水里，渾身扭曲，口中銜著銅錢。

賀峻霖抬眼，漆黑的眸子在雨幕中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鋒：“陳大人，朝廷派我來查案，不是來聽志怪故事的?！彼酒鹕恚晁樦厍嗌墓倥弁绿?，在地面匯成小小的溪流，“前兩具尸體的卷宗，我要立刻過目。”

陳裕安被他眼神一懾，訕訕地閉了嘴，忙不迭地吩咐隨從去取卷宗。他看著賀峻霖俯身用銀針刺破死者指尖，擠出幾滴烏黑的血珠滴在白瓷碗里，那血珠竟在水中凝成細小的血珠，久久不散。

“賀大人，這血……”

“有毒?！辟R峻霖打斷他，將白瓷碗遞給身后的仵作，“帶回驗尸房，用醋解法查驗。另外，仔細檢查死者的指甲縫和頭發(fā)里的殘留物，一絲一毫都不能放過?！?/p>

仵作應(yīng)了聲，捧著白瓷碗匆匆離去。雨勢漸漸大了起來，運河上的霧氣像被人用手攪動的棉絮，愈發(fā)濃重，連對岸的漕運倉庫都變得影影綽綽。

忽地，霧靄深處傳來鐵鏈晃動的“嘩啦”聲，緊接著是靴底踏過濕滑石階的沉悶動靜，一步一響，帶著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

賀峻霖頭也沒抬，正用鑷子夾起死者領(lǐng)口的一片碎布：“丁都統(tǒng)，再踩碎一塊磚，工部怕是要把賬單直接寄到玄鶴衛(wèi)去。”

“賠就賠?！币坏缼еσ獾纳ひ魪撵F中傳來，玄色大氅的下擺如鴉羽般掠過水面，丁程鑫單手按著腰間的佩刀，靴底碾過階角半塊殘?zhí)?，發(fā)出刺耳的碎裂聲。他身形挺拔，眉眼間帶著股桀驁不馴的銳氣，玄鶴衛(wèi)的黑色勁裝外罩著件防水的油布大氅，卻依舊擋不住周身凜冽的氣息。

“子時三刻，風(fēng)轉(zhuǎn)西南，閘門水位比上次命案時降了七寸?！倍〕迢味紫律?，指尖在石板上的水痕里劃了劃，“水閘的絞車有被動過的痕跡，軸心里多了半片不屬于這里的銅屑?！?/p>

賀峻霖挑眉：“玄鶴衛(wèi)的本事，倒是比傳聞中更細致些。”

丁程鑫哼笑一聲，指尖在尸體旁的石縫里捻了捻：“賀侍郎在刑部斷案如神，不也沒發(fā)現(xiàn)這東西？”他說著，突然抽出腰間佩刀，刀鞘“錚”地一聲敲在石縫上。

寒光閃過的瞬間，一縷細如蛛絲的東西從石縫里飄了出來，在雨水中泛著金屬特有的冷光。

“這是什么？”陳裕安下意識地湊近，被丁程鑫用刀背攔住。

“機關(guān)絲?！倍〕迢斡玫都廨p輕挑起那絲線，銀亮的絲線竟發(fā)出琴弦般的嗡鳴，“西域巧匠用隕鐵拉絲制成，入水不腐，韌度是尋常蠶絲的十倍?！彼а劭聪蜢F氣彌漫的閘口下方，“水閘下面有東西?！?/p>

賀峻霖眸光一沉。通濟渠的閘門是前年工部重修的，用的是十二根合抱粗的楠木，閘底鋪著丈許厚的青石板，尋常人根本不可能在下面動手腳。

就在這時，渠岸上傳來一道清潤的嗓音，像山澗清泉流過玉石：“工部天授元年重修水閘的圖紙，缺了最關(guān)鍵的一角?！?/p>

眾人抬頭，只見馬嘉祺撐著一柄青竹傘，緩步從石階上走下來。他穿著件月白色的錦袍，外罩著件半透明的雨披，指尖捏著半卷泛黃的羊皮圖紙，雨水順著傘沿凝成珠串，在他腳邊濺開細碎的水花。

“檔案房記錄，這卷宗被借閱過三次?！瘪R嘉祺走到賀峻霖身邊，傘面微微傾斜，露出半張如玉的側(cè)臉，鼻梁高挺，唇色偏淡，唯有一雙眼睛在雨幕中亮得驚人?！暗谝淮问卿钸\司的劉都管調(diào)防前一日，第二次……”

“第二次是誰？”賀峻霖突然打斷他，目光落在尸體左肩的衣衫上。那里不知何時被雨水浸得半透，隱約能看見皮膚下的異樣。

馬嘉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傘沿又低了些：“第二次借閱記錄上寫的是‘遺失’，但存檔的借閱人簽名，是去年病故的揚州司馬?！?/p>

賀峻霖沒再接話，只是伸手掀開了尸體左肩的衣衫。褪去尸斑的皮膚蒼白如紙，卻在雨水的沖刷下，漸漸浮現(xiàn)出幾縷青黑色的線條，縱橫交錯，竟隱隱構(gòu)成星圖的形狀。

“刺青？”丁程鑫瞇起眼，刀尖在星圖旁的皮膚上方兩寸處懸著，不敢輕易觸碰。

“不是刺青?！辟R峻霖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線條，觸感冰涼，“是用摻了孔雀石的針密刺而成，尸溫降至十六度時才會顯現(xiàn)?！彼聪蝰R嘉祺，“孔雀石性陰，遇寒則顯，尋常刺青不會用這種法子?！?/p>

馬嘉祺的目光在星圖上停留片刻，忽然輕笑一聲又驚咋一下：“北斗七星？不對，怎么有九個？”

圖紙上的星圖共有九顆星，以奇異的弧線連接。尋常北斗只有七星，第一至第四為魁，第五至第七為杓，可這星圖上，在斗魁與斗杓之側(cè)，還多出兩顆細小的星。

丁程鑫的刀鞘“咔”地一聲壓在馬嘉祺手中的圖紙缺失處：“道門稱第七星為破軍，主殺伐，可這多出的兩星……”

“是隱星。”馬嘉祺的指尖點在那兩顆小星上，羊皮紙被雨水浸得有些發(fā)皺，“紫微垣的‘左輔’‘右弼’，本不該出現(xiàn)在民間術(shù)數(shù)里。”

三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了凝重。左輔右弼，在星象中主輔佐帝王，尋常百姓若私刻此星圖，便是僭越之罪，足以株連九族。

雨幕中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閘口的沉寂。

“報——”

劉耀文策馬奔至堤岸，猛地勒住韁繩。戰(zhàn)馬人立而起，濺起的泥水濺了他一身，可他渾不在意，翻身下馬時軍靴在石板上踏出沉重的聲響。他身上的明光鎧被雨水打得锃亮，卻掩不住眉宇間的鋒銳，像一柄剛出鞘的長刀。

“賀侍郎，丁都統(tǒng)，馬將軍?！眲⒁膿P手拋出一卷軍報，用朱砂批注的巡防記錄在雨中展開，“下官查了近一個月的巡河記錄，每次案發(fā)前夜，都有同一編號的兵符調(diào)動過巡河士兵。”

賀峻霖接過軍報，雨水打濕的紙頁有些模糊，可那編號“河字十七”卻異常清晰。他眸光驟冷，猛地俯身扯開死者的衣襟——在鎖骨處，一道猙獰的舊傷疤蜿蜒如蛇，從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肋。

“漕幫纖夫的繩痕?！倍〕迢蔚穆曇舫亮讼聛?。漕幫纖夫常年拉纖，肩上會留下深淺不一的勒痕，若是被粗麻繩磨破皮膚，愈合后便會留下這樣蜿蜒的疤痕。

馬嘉祺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道疤痕：“二十年前，朝廷清查漕幫，當時揚州漕幫人數(shù)上萬?！彼D了頓，傘沿的水珠滴落在圖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那次清查，漕幫活下來的不足一成?！?/p>

二十年前的漕幫大案，是當年的一樁懸案。當時武后專權(quán)，人言有不臣之心。私下里一些重臣與李唐皇室通過漕幫暗中聯(lián)絡(luò)，意圖謀反。未成而東窗事發(fā)，朝廷派重兵圍剿，可最后卻只抓到幾個小嘍啰，主犯全都銷聲匿跡。

雨幕深處，忽然傳來一陣似笛非笛、似簫非簫的嘯叫。那聲音尖銳又詭異，像是有無數(shù)根細針同時刺向耳膜，聽得人頭皮發(fā)麻。

丁程鑫腰間的佩刀毫無征兆地發(fā)出“嗡”的一聲輕鳴，刀身微微震顫，像是感應(yīng)到了什么，竟在刀鞘中不安起來。

賀峻霖緩緩起身，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在地面砸出細小的水花。他看著霧氣愈發(fā)濃重的閘口，又看了看手中那枚武德年間的開元通寶，忽然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三位，這案子——”

丁程鑫握緊了刀柄，劉耀文按住了腰間的橫刀，馬嘉祺將羊皮圖紙小心地卷好。

“怕是要掀了揚州的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