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倫薩的夏天很熱,陽光明晃晃地照在Polimoda工坊的老建筑上。但工坊里面,冷氣開得很足,氣氛也有點冷。
十五歲的金智安在這里像個透明的錯誤。坐在一群二十歲出頭的哥哥姐姐中間,感覺自己好像走錯了教室。
她的指尖冰涼,一如當初站在設計比賽舞臺上的感覺,但這次,聚光燈換成了周圍同學們自信甚至銳利的打量目光。
他們大多已是專業(yè)對口的大學生,或是有著數(shù)年工作經(jīng)驗的年輕設計師。而她之前的全部設計經(jīng)驗,幾乎都濃縮在那次為她贏得機會的《脈沖星》系列。
那更多是憑借著一股對SEVENTEEN舞臺的熱愛和直覺性的爆發(fā),而非系統(tǒng)的訓練。在這里,一切都不同了。
第一周的課題是「材料感知與重塑」。
語言是第一道無聲的屏障。教授是個意大利老爺爺,流暢的英語裹挾著很重的卷舌音,是那種特有的帶有意大利旋律的意式英語。
智安要非常用力地聽,才能勉強抓住幾個關鍵詞——“結構”、“質感”、“顛覆”……對她而言,像一場需要高度集中精力才能勉強跟上的聽力考試。
但很多時候,他講著講著,周圍的同學就會發(fā)出恍然大悟的笑聲或討論聲,而智安只能茫然地看著他們,不知道笑點在哪里。
她不好意思總是提問,只能把那些聽不懂的單詞偷偷記在本子上,打算晚上回宿舍再查。
教授丟給他們一堆粗糙的亞麻、硬挺的科技面料甚至是一些回收的塑料片,要求他們拋開所有傳統(tǒng)剪裁,純粹用手去感受,創(chuàng)造出“具有生命力的肌理”。
她拿起一塊堅硬的回收塑料,觸感冰冷而陌生。旁邊的法國女生艾莉克絲已經(jīng)開始用熱風槍烘烤塑料的邊緣,把它彎曲成一個很漂亮充滿張力的形態(tài)。
智安的大腦一片空白,學著她的樣子,拿起沉甸甸的熱風槍,對準塑料的邊緣使用熱風槍,但那工具在她手里卻顯得笨拙而危險,只在塑料表面留下不規(guī)則的灼痕和一股刺鼻的氣味。
她有點緊張,手稍微抖了一下,熱風一下子掃過了她捏著塑料薄片的邊緣,燙紅了她的指尖,她猛的縮回手。
指尖立刻紅了一小片,火辣辣地疼。智安默不做聲地把手指蜷進手心,感受著那一點灼熱得刺痛慢慢消退。
只能用另一只手繼續(xù)笨拙地操作。但那塑料在她手里很不聽話,被熱風一吹,不是縮成一團,就是燙出難看的黑點,完全不成形狀。
教授踱步過來,拿起她桌上那團歪歪扭扭、還有焦痕的東西看了看,只是對她鼓勵性地笑了笑。
教授“思考,感受,不要害怕弄壞它。它只是一塊塑料?!?/p>
隨后就走開了。智安覺得臉上有點發(fā)燙,默默地把那團失敗品塞到了桌子下面。
她習慣了東大門市場里對成衣款式的觀察和模仿,習慣了對即有的成品進行改造。
這種純粹抽象、探索材料本身可能性的訓練,讓她完全不知所措,沒有頭緒。挫敗感像潮水一樣涌上來。
午餐時間, 大家三三兩兩地坐在外面的小廣場上,分享著從家里帶來的食物或者買來的帕尼尼,聊著天,笑聲傳得很遠。
智安通常會選擇工坊外的臺階,或者一個靠窗的獨高腳凳上,她不是害怕交朋友。
她只是不知道該怎么加入那些關于高級時裝和抽象藝術的討論。她只是安靜地吃著,看著窗外陽光下那些自信飛揚的身影,覺得自己像個躲在玻璃后面的觀察者。
晚上的作業(yè)是畫四張基于今天材料實驗的靈感草圖。她對著空白的素描本坐了很久,筆尖懸在空中,卻落不下一條有意義的線。
之前在比賽中的那種流暢感和興奮感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感覺自己像個被抽空了的口袋。
剛開始那幾天,她還會在晚上回到宿舍后,給首爾的哥哥們發(fā)信息。
智安「今天又做壞了一個作品…塑料好像不太聽我的話?!?/p>
(消息發(fā)送時間:佛羅倫薩晚上11點 - 首爾凌晨6點)
直到首爾時間中午12:00左右夫勝寬他們才有空回復。
夫勝寬「哇塑料嗎?聽起來好難!但我們智安連舞臺裝都能做,肯定沒問題的!」
李燦「剛開始都比較難,下次一定會更好的,F(xiàn)ighting!不要灰心!」
智安睡醒后才看到那些溫暖的“加油”和“沒關系”,就像投往深遠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微弱而短暫,無法真正觸及她此刻需要具體答案的困境。
再之后她才意識到,描述這種全方位的、細碎的壓力是困難的,反復地向哥哥們傳遞這種負面的消息,更像是一種索取。
索取他們的安慰和鼓勵,而時差會將她的挫敗感延遲、拉長,等到安慰抵達時,那份尖銳的疼痛已經(jīng)變得沉悶,但是新一天的困難又已來臨。
他們那么忙,不應該總是為她分心的。
又一次,教授看著她的作業(yè),只是沉默地搖了搖頭,連評語都吝于給予時,她感覺胸腔里有什么東西輕輕“咔”了一聲。
情緒的崩塌并非轟然巨響,而是寂靜的剝落。
就算她翻遍詞典,仍無法準確理解作業(yè)要求,最終交上去的東西完全跑題時,一種冰冷的絕望從腳底慢慢蔓延上來。
她對著空白的素描本,鉛筆尖懸停太久,以至于手腕都開始發(fā)酸,卻依舊畫不出任何東西時,智安第一次清晰地認識到——“靈感”這種東西,是真的會枯竭的。
她感覺自己像一口被汲干的井,而她所依賴的那點直覺和當初的悸動,在這里顯得如此單薄。
她睡得更多了,仿佛身體自動啟動了保護機制,需要依靠長時間的休眠來消化白日的挫折。她照常上課,完成要求,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的光亮似乎黯淡了些,變得更加沉靜。
智安不再分享課程的具體內(nèi)容,不再傾訴煩惱。那些藝術的掙扎和語言的隔閡,在她看來,即使說了,遠在首爾、忙于打歌和生存的哥哥們或許也無法真正理解,反而徒增他們的牽掛。
于是,她選擇了沉默。發(fā)送的信息變成了更安全的、與課程無關的內(nèi)容。
智安「佛羅倫薩的落日是金色的?!?/p>
智安「路過了一家很有趣的舊書店?!?/p>
聯(lián)系,也在她有意識的收斂和時差的影響下,自然而然地變淡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