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壓抑的哀鳴聲在寂靜的桃林中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脆弱,像被折斷了翅膀的鳥兒。
楊過站在原地,冷眼看著她蜷縮顫抖的身影。他心中那股冰冷的、帶著報復性的快意,在聽到她如此絕望的哭聲后,竟悄然消散了些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復雜難言的滯悶。
他并非鐵石心腸。只是那斷臂之痛,即便尚未發(fā)生,其陰影也太過沉重,沉重到他無法輕易釋懷,更無法對始作俑者露出半分溫和。
良久,郭芙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肩膀還在微微抽動。
楊過終于動了。他沒有上前扶她,也沒有出言安慰,只是走到她身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聲音聽不出喜怒,平靜得近乎淡漠:
“哭夠了就回去。讓人看見,徒增麻煩?!?/p>
他的話像冰冷的石子,砸在郭芙心上。她猛地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嘴唇翕動,想說些什么,道歉、解釋、或者只是呼喊他的名字,但最終,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嚨里,化作更深的絕望。他果然……還是厭惡她的。
她掙扎著想站起來,卻因為情緒激動和久坐,腿腳發(fā)軟,一個踉蹌又要摔倒。
就在她以為自己會狼狽地跌倒在地時,一只強健有力的手臂及時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楊過的右手。
那手掌的溫度透過薄薄的春衫傳來,帶著練武之人特有的灼熱和力量感,卻讓郭芙如同被烙鐵燙到一般,猛地一顫,下意識地就要甩開。
“別動?!睏钸^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和不耐煩,“你想再把傷口摔裂嗎?還是想驚動所有人?”
郭芙立刻不敢動了,僵直著身體,任由他扶著。她能感覺到他手掌的溫熱,也能感覺到他動作間的疏離和克制——他只是在完成一件不得不做的、令人厭煩的任務。
這比徹底的冷漠更讓她心酸。
楊過扶穩(wěn)她后,便立刻松開了手,仿佛多觸碰一刻都難以忍受。他退開一步,目光掃過她蒼白淚濕的臉,最終落在她額頭的紗布上,那里似乎因為剛才的情緒激動又隱隱滲出了一點極淡的血色。
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移開視線,語氣依舊平淡:“能自己走嗎?”
郭芙低著頭,用力地點了點,聲音細若蚊蚋:“……能?!?/p>
“那就回去?!睏钸^說完,不再看她,轉(zhuǎn)身率先朝著小院的方向走去,步伐不快,卻也沒有等她的意思。
郭芙望著他挺拔卻透著孤絕意味的背影,咬了咬唇,忍住眼眶里新一輪的酸澀,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保持著幾步遠的距離。
一路無話。
只有桃花瓣無聲飄落,和兩人之間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
快到院門時,楊過腳步未停,卻突然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身后的郭芙能勉強聽清:
“以后,不要再看我練功?!?/p>
郭芙的腳步猛地頓住,臉色瞬間慘白如紙。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她在偷看,他知道她的痛苦,而他選擇用這種方式,將她推得更遠。
楊過沒有回頭,也沒有解釋,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門內(nèi)。
郭芙獨自站在原地,望著空蕩蕩的院門,只覺得渾身冰冷。那句“不要再看我練功”,比任何厲聲斥責都讓她感到絕望。他剝奪了她唯一能悄悄關注他、默默懺悔的途徑。
接下來的日子,郭芙果然不敢再靠近楊過練功的地方。她將自己封閉起來,除了必要的吃飯吃藥,幾乎足不出戶,整個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眼神里的光彩也日漸黯淡。
黃蓉憂心忡忡,請了大夫來看,也只說是憂思過甚,氣血不暢,需要靜心調(diào)養(yǎng)。她嘗試著逗女兒開心,提起過去她喜歡的玩意兒,甚至暗示柯鎮(zhèn)惡等人可以陪她玩鬧,郭芙都只是勉強笑笑,興致缺缺。
而楊過,似乎完全不受影響。他依舊練功、讀書、偶爾與郭靖切磋。只是他練功的地點變得更加不固定,有時在海邊,有時在島的另一端,仿佛真的在避開所有可能的窺視。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每當獨自練功,刻意只用右手或調(diào)整招式以適應可能的“未來”時,他的心境,再也無法恢復到從前的純粹。總有一個哭泣的、絕望的少女身影,和那“斷臂”的陰影,盤桓在他的心頭,成為他武學道路上一條無形的、冰冷的枷鎖。
這天夜里,烏云遮月,海風比往常更大,吹得樹木嗚嗚作響。
楊過在房中打坐,卻心神不寧,難以入定。白日里,他偶然聽到廚娘嘀咕,說大小姐晚上又沒吃幾口飯,送去的點心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再這樣下去,身子怕是要垮了。
他煩躁地睜開眼,試圖將那抹鵝黃色的、日益消瘦的身影驅(qū)出腦海,卻徒勞無功。
就在這時,窗外一道極其輕微的、幾不可聞的啜泣聲被風送了過來。
若不是他內(nèi)力精深,耳力過人,幾乎就要錯過。
是郭芙? 她不在自己房里,跑出來做什么?還在這種天氣?
楊過眉頭緊鎖,悄無聲息地起身,來到窗邊,透過縫隙向外望去。
只見不遠處那棵最大的桃花樹下,一個單薄的身影正蜷縮在那里,肩膀微微聳動,正是郭芙。她似乎怕極了被人發(fā)現(xiàn),連哭都死死壓抑著,整個人在夜風中顯得無比脆弱,仿佛隨時會被風吹走。
她在這里哭了多久?
楊過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那股熟悉的、冰冷的怒意又升騰起來——她總是這樣!用她的眼淚和痛苦來攪亂他的心緒!她以為這樣就能贖罪嗎?
可這一次,怒意之中,卻摻雜了更多別的東西……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以及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不僅她會垮,他們之間這種扭曲的、互相折磨的狀態(tài),也會將兩人都拖垮。
他盯著那個顫抖的身影,目光晦暗不明。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
他輕輕推開房門,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然后朝著那棵桃花樹走去。
夜風卷起他的衣擺,他的腳步沉穩(wěn),卻帶著一種決然的意味。
郭芙沉浸在自己的悲傷和恐懼中,絲毫沒有察覺有人靠近。直到一雙黑色的靴子停在了她的眼前。
她猛地一驚,駭然抬頭,淚眼模糊中,看到了楊過那張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深邃冷峻的臉龐。
她嚇得瞬間止住了哭聲,連呼吸都忘了,只是驚恐地望著他,如同受驚的幼鹿,身體下意識地往后縮去,卻忘了身后就是樹干,無處可逃。
他……他怎么會來?他是來……徹底了結(jié)這一切的嗎?來報仇了嗎?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她,讓她渾身冰涼。
然而,預想中的斥責或怒火并沒有到來。
楊過只是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郭芙幾乎要暈厥過去。
然后,他緩緩蹲下了身,讓自己的視線與她齊平。
他的目光依舊復雜難辨,卻沒有了白日里的那種冰冷和刻意營造的疏離。在朦朧的夜色下,反而多了一絲……疲憊和某種審度的意味。
“郭芙,”他開口,聲音被夜風吹得有些低沉模糊,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你總是這樣哭,到底是想贖罪,還是想逼我原諒你?”
郭芙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無法理解他的話。
楊過似乎也并不期待她的回答,繼續(xù)說著,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如果眼淚有用,這世上的恩怨仇恨,豈不是太簡單了?”
“我……”郭芙嘴唇顫抖,想說她沒有逼他,她只是控制不住,她只是太痛苦太害怕了。
但楊過打斷了她,他的目光銳利地盯住她:“你說你‘失手’。那好,告訴我,在那個‘未來’,我斷臂之后,發(fā)生了什么?”
他的問題如此直接,如此突兀,像一把利劍,瞬間刺破了郭芙所有的心理防線!
她驚恐地瞪大眼睛,下意識地就要搖頭。
“不要再說‘對不起’!”楊過的語氣陡然嚴厲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告訴我事實!我之后怎么樣了?你之后又做了什么?我們……還有郭伯伯郭伯母,后來都怎么樣了?”
他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如同重錘,敲打在郭芙的心上。
她看著他那雙在暗夜中亮得驚人的眼睛,那里面沒有了報復,沒有了戲謔,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對真相的執(zhí)著。
她忽然明白了。
他不要她的眼淚,不要她的懺悔。 他要的是答案。 是關于那個由她親手參與制造的、殘酷未來的全部真相。
巨大的壓力之下,郭芙反而奇異地冷靜了一絲。她看著眼前這個少年,他背負著未知的命運,卻試圖從她這里尋找線索,哪怕那線索血淋淋。
這或許……也是她唯一能真正“彌補”的方式?盡管這彌補,如同再次撕開血痂,痛徹心扉。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帶著咸味的空氣,眼淚依舊無聲流淌,但聲音卻不再僅僅是恐懼和哽咽,而是帶上了一種絕望后的平靜與顫抖。
“……你走了……離開了襄陽……很久很久……”她開始訴說,聲音破碎,卻努力讓它清晰,“你遇到了神雕……練成了絕世武功……成了人們口中的神雕俠……”
楊過靜靜地聽著,面無表情,只有那雙緊握的拳頭,透露著他內(nèi)心的波瀾洶涌。
夜風吹過,桃花樹沙沙作響,仿佛在為一個沉重時代的秘密,奏響低沉的序曲。
一個講述著血與淚、悔與恨的未來。 一個傾聽著,并試圖握住自己命運的少年。
這場發(fā)生在桃花島夜色下的對話,終于將他們拖入了那無法回避的、深淵般的過往未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