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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官員帶來的消息，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在桃花島上激蕩起層層漣漪，最終歸于一種壓抑的沉默。那“襄陽”二字，如同懸在頭頂?shù)睦麆?，時刻提醒著郭芙，安逸的時光或許只是暴風雨前短暫的寧靜。
郭靖與黃蓉在房中商議了整整一夜。燭火搖曳，映照兩人凝重無比的面容。
第二日清晨，郭靖將幾個孩子叫到跟前，他的臉色疲憊卻堅定，目光掃過郭芙、楊過和大小武，沉聲道：“朝廷召召，北地烽煙將起，襄陽乃天下安危所系，我輩武人，義不容辭。不日我與你娘便將動身前往襄陽?！?/p>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郭芙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和不舍：“芙兒，你……”
“我和爹娘一起去！”郭芙猛地抬起頭，打斷父親的話，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發(fā)顫，眼神卻異常堅定，沒有絲毫猶豫。她不能再眼睜睜看著父母獨自面對那場必死的守城！哪怕她的力量微乎其微，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她也必須去！
“胡鬧！”黃蓉立刻斥道，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襄陽即將成為戰(zhàn)場，刀劍無眼，豈是你能去的地方？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桃花島！”
“我不！”郭芙的倔強勁也上來了，她上前一步，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卻倔強地不讓它落下，“我要和爹娘在一起！死也要死在一起！我不要一個人被留在安全的地方茍活！”最后那句話，她幾乎是嘶吼出來的，帶著兩世積累的恐懼和絕望。
堂中霎時一靜。
郭靖和黃蓉都震驚地看著女兒，不明白她為何反應如此激烈，仿佛那不是一場尚未發(fā)生的戰(zhàn)爭，而是她親身經(jīng)歷過的噩夢。
大小武也嚇呆了，不知所措。
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楊過，卻猛地抬起了頭。他看著郭芙那激動得渾身發(fā)抖、眼中充滿決絕死意的模樣，再聯(lián)想到她之前那些不合時宜的熟稔、那些深切的悔恨、那些關于“未來”和“斷臂”的囈語……一個可怕的、完整的猜想終于在他腦中轟然成型！
她知道的，不僅僅是他的斷臂。
她知道的，是襄陽的結局！
是郭靖黃蓉的……結局！
所以她才會有如此深重的悔恨！所以她才如此拼命地想要彌補他！所以她才如此恐懼分離，如此決絕地要同去襄陽！
巨大的寒意瞬間席卷了楊過，讓他四肢冰涼。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芙兒！”郭靖又驚又痛，呵斥道，“胡說八道什么！什么死啊活的！爹娘不會有事！”
“你們會的！”郭芙脫口而出，淚水終于崩潰決堤，“你們都會死的！死守襄陽……城破……都會死的……我不要……我不要那樣……”
她語無倫次，幾乎是在哭嚎，將壓抑了兩世的悲慘結局嘶喊了出來。
“住口！”黃蓉臉色煞白，猛地一拍桌子，聲音尖銳得刺耳。她不是因女兒的詛咒而生氣，而是被她話語中那仿佛親眼所見的、令人心悸的絕望和篤定所震驚，所恐懼！“誰告訴你的這些渾話？！什么城破人亡！再敢胡言亂語，家法伺候！”
郭芙被母親從未有過的疾言厲色嚇住了，哭聲噎在喉嚨里，只剩下無助的抽噎，身體搖搖欲墜。
就在這時，一只溫熱而堅定的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她的胳膊。
是楊過。
他不知何時走到了她的身邊，與她并肩而立。他沒有看郭靖和黃蓉，只是側頭看著哭得幾乎脫力的郭芙，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說得對?！?/p>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向他。
楊過抬起眼，目光迎上郭靖和黃蓉驚疑不定的視線，緩緩道：“蒙古鐵騎，勢不可擋。襄陽孤城，若無強援，久守必失。郭伯伯郭伯母心懷天下，義薄云天，但……人力終有窮時?！彼姆治隼潇o而殘酷，完全不像一個少年。
“過兒！你……”郭靖又驚又怒，不明白為何連他也說出這等喪氣話。
楊過卻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堅定：“所以，更該去?！?/p>
他握緊了郭芙的手臂，仿佛要將自己的力量傳遞給她：“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是謂大勇。郭伯伯郭伯母決定前往，是為大義。而郭芙……”
他低頭，深深地看著淚眼朦朧的郭芙，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她選擇與父母同生共死，是為人子之孝，亦是其志之堅。她已不是需要被護在羽翼下的雛鳥。她有權選擇自己的路，即便是……死路?！?/p>
這番話，擲地有聲，不僅維護了郭芙，更是將她的行為拔高到了“孝”與“志”的層面，讓郭靖和黃蓉一時竟無法反駁。
郭芙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眼中那毫無保留的支持和理解，看著他與自己緊緊站在一起的姿態(tài)，冰冷絕望的心湖仿佛被注入了一股強大的暖流。
他懂她。
他不僅懂她的恐懼，更懂她的選擇。
黃蓉的目光在楊過和女兒之間來回掃視，看著他們并肩而立的姿態(tài)，看著楊過眼中那超越年齡的沉穩(wěn)和決斷，再回想女兒近半年來的巨變和那些匪夷所思的言行……一個模糊而驚人的念頭漸漸在她心中成形。
難道……這兩個孩子，竟共享著某個可怕的、關于未來的秘密？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目光銳利地看向楊過：“過兒，你也要去？”
楊過沒有絲毫猶豫，迎著她的目光，坦然道：“是。郭伯伯郭伯母于我有恩，襄陽于天下有情。于公于私，過兒都愿前往，略盡綿力?！彼D了頓，補充道，“而且，我會護著她?！?/p>
最后五個字，他說得極其自然，仿佛天經(jīng)地義。
我會護著她。
這不是少年人沖動的承諾，而是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沉甸甸的擔當。
郭芙的眼淚流得更兇，卻不再是絕望的淚水。
郭靖看著眼前這對少年少女，一個哭得梨花帶雨卻眼神倔強，一個面色平靜卻目光堅定。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欣慰于他們的成長與情義，又為他們即將面對的危險而感到沉重。他最終長長嘆了口氣，仿佛一瞬間蒼老了許多，揮了揮手，聲音疲憊：
“罷了……罷了……既然你們心意已決……便一同去吧?！?/p>
“靖哥哥！”黃蓉急道。
郭靖搖搖頭，阻止了她的話，目光掃過楊過和郭芙：“但你們需答應我，凡事不可沖動，必須聽從號令，萬事以保全自身為先！”
“是！爹！”郭芙立刻應道，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光亮。
楊過也鄭重頷首：“郭伯伯放心?！?/p>
事情就此定下。
大小武面面相覷，最終也只能硬著頭皮表示愿同往。
接下來的日子，桃花島上彌漫著一種緊張而忙碌的氣氛。收拾行裝，準備兵器藥物，黃蓉更是抓緊時間向幾個孩子傳授更多實戰(zhàn)技巧和陣法知識。
而郭芙和楊過之間的關系，在經(jīng)過那日的“并肩作戰(zhàn)”后，進入了一種全新的、更加默契和深刻的階段。
他們不再需要那些笨拙的試探和小心翼翼的討好。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能明白對方的心意。常常是郭芙剛覺得口渴，楊過便已將水囊遞了過來；楊過剛對某個招式露出思索的神情，郭芙便已“恰好”想起父親曾提過的關竅。
這種默契，連郭靖都嘖嘖稱奇。黃蓉看在眼里，憂在心中，卻也不再阻攔?；蛟S，在這茫茫未卜的前路上，這兩個孩子彼此依靠，反而能多一線生機。
臨行前夜，月明星稀。
郭芙心緒難平，獨自一人來到海邊。咸濕的海風帶著離別的味道，吹起她的衣袂和發(fā)絲。
身后傳來熟悉的腳步聲。
她沒有回頭，也知道是誰。
楊過走到她身邊，與她并肩而立，一同望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大海。
“怕嗎？”他忽然開口，聲音平靜。
郭芙沉默了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怕。但更多的是……安心?！?/p>
她轉過頭，看向他被月光勾勒得越發(fā)清俊的側臉，輕聲道：“因為這一次，我不是一個人了?！?/p>
楊過也轉過頭來看她。四目相對，眼底映著月光和彼此的身影。
他沒有說話，只是緩緩伸出手，握住了她微涼的手。
他的手心溫暖而干燥，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薄繭，卻異常穩(wěn)d地包裹住她的手指，仿佛一個無聲卻堅定的承諾。
郭芙的心輕輕一顫，沒有掙脫，反而微微用力，回握住他。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海邊，手牽著手，聽著潮起潮落，任海風吹拂。
前路是未知的烽火狼煙，是尸山血海，是家國大義與個人情感的殘酷熔爐。
但至少在此刻，月光溫柔，海浪繾綣，他們十指緊扣，彼此的溫度透過相握的手，清晰地傳遞著，給予對方奔赴未知命運的勇氣。
“楊過?！惫捷p聲喚道，這是她極少直呼他的名字。
“嗯？”
“無論以后發(fā)生什么，”她看著他的眼睛，無比認真地說，“別再一個人扛著了。至少……讓我知道?！?/p>
楊過凝視著她，月光下，少女的眼眸清澈而堅定，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和……他如今已能清晰辨認出的情意。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鄭重地，點了點頭。
“好。”
海濤聲聲，似在見證這亂世烽火前，少年少女之間，那份沉重卻已然無法割舍的羈絆。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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