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在隱忍和謀劃中悄然滑過。沙州城頭的日升月落,仿佛只是在重復(fù)著屈辱的輪回。吐蕃人的統(tǒng)治愈發(fā)嚴苛,賦稅與徭役愈發(fā)繁重,壓得百姓喘不過氣來。沙州,這座昔日的絲路明珠,在鐵蹄與皮鞭下日漸凋敝,如同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唐朝,那個我們魂牽夢縈的故國,似乎真的遺忘了這片浸滿血淚的土地。偶爾有零星的消息,如同沙漠中偶然出現(xiàn)的蜃景,帶來一絲微茫的希望,旋即又被更深的絕望取代。長安的繁華,似乎永遠只存在于祖父的故事和父親的絹畫中。
直到大唐宣宗大中二年(公元848年),一個驚人的消息如同驚雷,沿著干涸的河西走廊一路炸響,最終傳入我們耳中:吐蕃本土爆發(fā)了空前慘烈的內(nèi)亂!權(quán)臣論恐熱與尚婢婢兩大貴族集團,為爭奪贊普之位,在邏些(拉薩)城下殺得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吐蕃駐守河隴的精銳之師,正被源源不斷地抽調(diào)回本土參戰(zhàn)。
消息最初來自安景旻手下一個常年往來于甘、涼、沙州之間的老駝商。他風塵仆仆地闖入安家后院,顧不得喘息,便壓低聲音,顫抖著說出這石破天驚的秘聞。
安景旻立刻意識到此訊的分量,當夜便夤夜?jié)撊胛业臅?。他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混合著激動與難以置信的光芒:“議潮兄,天賜良機!吐蕃本土亂了!論恐熱和尚婢婢兩個狗賊殺紅了眼,河隴的吐蕃精兵,正被大批調(diào)回邏些平亂,沙州、瓜州一帶的守備空虛?!?/p>
仿佛一道撕裂云層的閃電,驟然照亮了這漫漫長夜。我猛然起身,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多少個日夜的隱忍,多少次失敗的籌劃,多少兄弟的鮮血……不就是為了等待這樣的一個時機嗎?
“消息屬實嗎?”我一把抓住安景旻的手臂,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
“千真萬確!”安景旻重重點頭,“我的人親眼看見涼州方向有大股吐蕃騎兵拔營西去!沙州城內(nèi)的駐軍也明顯減少了巡防次數(shù),軍紀渙散,人心惶惶。管糧倉的庫吏私下抱怨,說上面催糧的文書都少了……”
巨大的喜悅?cè)缤樗銢_擊著我,但旋即被更大的理智強行壓下。越是關(guān)鍵時刻,越需要冷靜下來。我重新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時機已至?!蔽页谅暤?,目光如炬,“吐蕃內(nèi)亂,兵力空虛,此乃天賜良機!然‘人和’尚未萬全,我們聯(lián)絡(luò)的義士雖眾,但分散于沙、瓜、肅諸州,倉促間難以集結(jié)成軍。沙州城內(nèi)的吐蕃守軍雖減,但尚有數(shù)百之眾,據(jù)堅城而守。若不能以雷霆萬鈞之勢一擊得手,待其反應(yīng)過來,或他處吐蕃軍回援,我等將死無葬身之地!
安景旻眼中的狂熱稍退,也冷靜下來:“議潮兄所言極是。那……我們該當如何?”
“召集核心兄弟,三日后,老地方見?!蔽覕蒯斀罔F道:“定策,舉義!”
三日后,沙州城外三十里,一座早已廢棄了半掩在黃沙之中的漢代烽燧遺址內(nèi)。殘破的夯土墻勉強遮擋著風沙,也遮蔽了里面的動靜。索勛、閻英達、李明振、張淮深等核心義軍首領(lǐng),悉數(shù)秘密抵達。人人臉上都帶著長途跋涉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與決絕。
沒有寒暄,沒有廢話。我站在烽燧中央一處較高的殘垣上,開門見山,聲音在空曠的廢墟中清晰地回蕩:“諸位兄弟,吐蕃內(nèi)亂,邏些城下血流成河。河隴吐蕃精兵西調(diào),沙州、瓜州守備空虛——光復(fù)故土,歸我大唐的時機,就在眼前!”
盡管早有耳聞,但親耳從我口中確認,眾人還是忍不住發(fā)出一陣壓抑的低呼和粗重的喘息聲,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光芒。
“然,”我話鋒一轉(zhuǎn),聲音陡然轉(zhuǎn)厲,“時機稍縱即逝,吐蕃雖亂,困獸猶斗。沙州城內(nèi),尚有守軍數(shù)百,據(jù)堅城,控武庫!我等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舉奪城!若遷延日久,或走漏風聲,則萬事皆休。此戰(zhàn),只許勝,不許??!敗,則我等身死族滅,沙州漢民永無出頭之日!”
“干他娘的,張兄,你說怎么打,我們都聽你的?!遍愑⑦_第一個站出來,蒲扇般的大手緊握成拳。
“對,聽張哥的!”眾人紛紛附和。
我蹲下身,用一根枯枝在沙地上快速勾勒出沙州城的輪廓,標注出四門、節(jié)度使府、糧倉、武庫、吐蕃軍營等重要位置。
“沙州城堅,強攻必然會傷亡慘重,且易驚動周邊。唯有智取,‘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我手中的枯枝重重點在東門,“東門守將悉諾羅,此人貪鄙好酒,性情暴虐,手下軍卒亦多怨懟?!?/p>
我的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安景旻臉上:“景旻,你粟特商隊與吐蕃人交易頻繁,悉諾羅認得你。明日,你以慶賀其生辰為名,備厚禮,攜‘美酒’數(shù)車,親往東門軍營‘勞軍’!酒中要下足蒙汗藥?!?/p>
安景旻眼中精光一閃,毫不猶豫:“明白,此事包在我身上!定叫那狗賊和手下睡個天昏地暗。”
我又看向閻英達:“閻兄,你吐谷渾勇士最擅夜戰(zhàn)奔襲。待東門藥力發(fā)作,混亂一起,你率本部最精銳死士五十人,喬裝成景旻的商隊護衛(wèi),趁亂搶占東門,放下吊橋!務(wù)必在半個時辰內(nèi),控制住城門?!?/p>
閻英達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拍著胸脯:“放心,東門不破,閻某提頭來見!”
“索勛。”我轉(zhuǎn)向瓜州豪杰,“你率瓜州義士百人,預(yù)先埋伏于東門外三里處的紅柳林中,一見東門火起為號,立刻殺出,搶占城門洞,接應(yīng)閻兄,并堵住吐蕃軍營增援東門的通道?!?/p>
索勛抱拳,沉聲道:“領(lǐng)命,在下定不辱使命!”
“李明振、張淮深。”我看向兩位族弟,“你二人各率沙州本地義士兩百人,分作兩隊。一隊隨我直撲吐蕃沙州節(jié)度使府,擒殺其主將尚綺心兒。另一隊由淮深帶領(lǐng),搶占武庫,奪取兵器甲仗。得手后,立刻分兵控制其余三門及糧倉?!?/p>
“是!”兩人齊聲應(yīng)答,眼中戰(zhàn)意熊熊燃燒。
最后,我的目光掃過所有人,聲音凝重如鐵:“此戰(zhàn),關(guān)鍵在于快、猛、出其不意!奪城之后,立刻肅清殘敵,安撫百姓,緊閉四門。同時,飛騎傳檄瓜、肅二州義士,告之沙州已復(fù),令其即刻起兵響應(yīng)!河西光復(fù),在此一舉!”
“復(fù)河西,歸大唐!”眾人低吼出這積壓了百年的愿望,拳頭在黑暗中緊緊相碰,發(fā)出沉悶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