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玥再次醒來時,已是次日黃昏。
芷陽宮寢殿內(nèi)彌漫著濃重的藥味,但那股鉆心蝕骨的寒毒劇痛已然褪去,只剩下重傷和毒發(fā)后的虛脫無力,以及肩胛處傷口被妥善處理后的清涼感。
他睜開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坐在窗邊榻椅上的元淳。
夕陽的金輝透過窗欞,為她周身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她正低頭翻閱著一卷醫(yī)書,側(cè)顏沉靜,長睫微垂,竟有幾分恬淡的錯覺。若非她指尖無意識用力而泛白的關(guān)節(jié),以及那卷書……是他枕下暗格里那本關(guān)于邊境奇毒雜癥的孤本,他幾乎要以為昨夜種種,不過是一場混亂的噩夢。
他的目光下意識掃向枕邊。玄鐵黑匣位置絲毫未變,機(jī)關(guān)也完好無損。但她手中的醫(yī)書……
元淳似有所覺,抬起頭來。四目相對,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凝滯。
她合上書卷,神色平靜無波,仿佛昨夜那個在溫泉池邊流露出片刻慌亂與柔軟的人只是他的幻覺?!肮有蚜耍刻t(yī)來看過,說公子急怒攻心,引動舊疾,需平心靜氣,切忌再動內(nèi)力?!彼恼Z氣公式化,聽不出情緒,卻特意強(qiáng)調(diào)了“急怒攻心”和“舊疾”。
宇文玥心下微沉。她果然起了疑心,并且開始探查。那本毒經(jīng),記載了“燼冰”之毒。
“有勞公主費(fèi)心?!彼曇粢琅f沙啞,試圖撐坐起來,卻牽動傷口,一陣悶咳。
元淳放下書,倒了杯溫水遞過去,卻沒有像之前那般喂他,只是將杯子放在他觸手可及的床邊小幾上?!百M(fèi)心談不上,奉旨行事罷了。”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依舊沒什么血色的臉上,狀似隨意地問道,“只是不知,何等‘急事’,竟能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宇文公子,動如此肝火,甚至引動……這般厲害的舊疾?”
她的問題像一把精巧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探向他最深的秘密。
宇文玥接過水杯,指尖冰涼。他垂眸看著杯中蕩漾的水紋,沉默了片刻。殿內(nèi)只聞更漏滴答之聲。
“公主可知,‘燼冰’之毒,源自何處?”他忽然開口,聲音低沉。
元淳心下一凜,面上卻不露分毫:“略有耳聞,據(jù)傳是大梁皇室用來控制人的手段。”
“控制?”宇文玥唇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冰冷的弧度,“更是折磨。中毒者每逢情緒劇烈波動,尤其心緒不寧時,便易引動毒性,冰火交煎,痛不欲生。直至……心神耗盡,油盡燈枯?!彼鹧?,目光幽深地看向她,“昨日得知審訊結(jié)果,那刺客首領(lǐng)死前曾招供,他們接到的密令,除了行刺,還需活捉一位……對大魏極為重要的女眷?!?/p>
元淳的呼吸驟然一緊。
“他們形容的樣貌特征,”宇文玥的聲音聽不出情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與公主有七分相似。”
殿內(nèi)空氣瞬間凝固。
所以,他的“急怒攻心”,他的毒發(fā),是因為……擔(dān)心她成為目標(biāo)?元淳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一股酸澀的熱流不受控制地涌上鼻腔。她下意識地別開視線,不敢再看他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
這個理由,天衣無縫,甚至帶著一絲……令人心悸的意味??伤渲心欠嬒裆稀按诵囊亚簟钡淖舟E,和他昨夜那聲模糊的“阿淳”,卻像鬼魅般在她腦海中盤旋,讓她無法全然相信。
“原來……如此?!彼龔?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略顯干澀,“倒是本宮,連累公子了。”
“公主言重。”宇文玥淡淡道,“分內(nèi)之事?!彼俅未瓜卵垌?,掩去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復(fù)雜。半真半假的謊言,最能迷惑人心。擔(dān)心她是真,但毒發(fā)的根源,卻遠(yuǎn)非如此簡單。只是那最深的原因,此刻絕不能讓她知曉。
又是一陣沉默。尷尬和某種難以言喻的張力在空氣中蔓延。
這時,殿外傳來輕微響動。元淳像是找到了解脫,立刻起身:“應(yīng)是藥煎好了,我去看看。”
她快步走出寢殿,背影甚至帶著一絲倉促。
宇文玥看著她消失在門口,緊繃的身體才幾不可察地放松下來,后背已是一層冷汗。方才那一刻,她探究的眼神,幾乎要擊穿他所有的偽裝。他抬手,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寒毒的余威仍在,四肢百骸透著一種冰冷的虛弱感。
元淳端藥回來時,神色已恢復(fù)如常。她依舊沉默地喂他喝藥,動作規(guī)矩克制,不再有任何越界的試探或關(guān)懷。
喂完藥,她正欲離開,宇文玥卻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重傷初愈后的倦怠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脆弱?
“公主……”
元淳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昨夜……”他似在斟酌詞句,語速很慢,“臣毒發(fā)昏沉,若有失態(tài)之處……冒犯公主,還望……海涵?!?/p>
元淳的背影僵硬了一瞬。他記得!他記得昨夜發(fā)生的一切!包括那聲……
她的耳根不受控制地泛起薄紅,心底卻是一片冰冷的混亂。他此刻的道歉,是真心,還是另一種更高明的、以退為進(jìn)的試探?
“公子病中囈語,本宮并未聽清什么?!彼曇衾溆?,帶著刻意的疏離,“何來冒犯之說?!闭f完,幾乎是落荒而逃。
殿門合上。
宇文玥獨(dú)自躺在榻上,望著頭頂繁復(fù)的帳幔,良久,發(fā)出一聲極輕極輕的、近乎嘆息的低語。
“并未聽清么……也好?!?/p>
窗外,夜色漸濃,寒星寥落。
而此刻,遠(yuǎn)在長安的燕北世子府邸,地牢深處。本該“重傷昏迷”的燕洵,正負(fù)手立于一間陰暗的刑房內(nèi)。他面前跪著一個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黑衣人,正是冬狩刺客中唯一未被滅口的活捉者——并非宇文玥所擒的那位“首領(lǐng)”,而是燕洵自己的人暗中扣下的。
“說,”燕洵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令人膽寒的壓迫感,“那批火藥,是誰提供的?”
那刺客艱難地抬起頭,嘶聲道:“是……是……”他猛地咬緊牙關(guān),眼中閃過決絕。
燕洵眼神一冷,不等他有所動作,旁邊一道黑影閃過,精準(zhǔn)地卸掉了那刺客的下巴。
“世子,”黑影躬身,聲音低沉,“此人舌下藏毒第二次了,看來是真正的死士?!?/p>
燕洵面無表情,俯下身,盯著那刺客充滿血絲和恐懼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說,我也猜得到。能弄到軍中‘地龍翻身’技法改良的火藥,又能把手伸進(jìn)禁軍弩機(jī)庫的……這長安城里,除了我那好父皇,還有誰呢?”
刺客的瞳孔驟然收縮。
燕洵直起身,冷笑一聲:“陛下這是……一石二鳥之計做得不耐煩了,想玩一石三鳥?既要除掉我這個心腹大患,又想借機(jī)扳倒宇文懷,甚至……連宇文玥和元淳都想一并抹去?”
他揮了揮手,黑影立刻將癱軟的刺客拖了下去。
地牢重歸寂靜,只有水滴聲嗒嗒作響。燕洵走到墻邊,拿起一根燒紅的烙鐵,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那跳動的火苗。
“元淳……”他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眼中閃過一抹興味盎然的光芒,“你這次,似乎真的變得不一樣了。竟然和宇文玥攪在了一起……還差點(diǎn)壞了我的事?!?/p>
“看來,我得親自去‘探探病’了?!?/p>
烙鐵猛地按在冰冷的石壁上,發(fā)出“刺啦”一聲銳響,白煙騰起,空氣中彌漫開一股焦糊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