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玥給的青瓷小瓶,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靜靜躺在元淳的妝臺(tái)上。清苦的藥香絲絲縷縷溢出,與她臂間“纏絲引”陰冷的麻痹感形成詭異拉鋸。
信任?她早已將此物奢侈地摒棄。但求生是本能。
她沒有喚太醫(yī)——皇帝的人,她一個(gè)不信。只是取出一枚銀針,小心翼翼地蘸取少許藥粉,觀察色澤,又溶于清水,看其沉淀。銀針未變黑,藥粉遇水緩緩化開,呈清透的淡褐色,并無常見毒物的渾濁異色。
但這并不能證明安全。
沉吟片刻,她喚來一只誤入殿內(nèi)、撞暈在窗欞下的麻雀。將極微量的藥粉混入清水,撬開雀喙滴入。
小雀起初瑟縮,片刻后竟撲棱著翅膀站了起來,歪頭啄理了幾下羽毛,比方才似乎更有精神了些。
元淳緊繃的心弦稍松。至少,非劇毒。
她捏起一小撮藥粉,閉眼吞下。清苦味瞬間彌漫口腔,隨即一股溫和的暖意自喉間化開,緩緩流向四肢百骸。手臂那如影隨形的陰冷麻痹感,竟真的被這股暖流稍稍逼退,雖然未能根除,卻明顯舒緩了許多。
他竟真的……有此良藥?既能緩解“燼冰”之毒,又能壓制“纏絲引”?這絕非尋?!班l(xiāng)野偏方”!
一個(gè)念頭驟然劃過腦海!她猛地起身,快步走向宇文玥的書房。
月七正守在門外,見她到來,神色一緊,下意識(shí)想阻攔,卻被元淳冰冷的眼神逼退。
“公子剛睡下……”
“讓開。”元淳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勢(shì)。她直接推門而入。
書房內(nèi)藥味更濃。宇文玥并未睡,正靠坐在榻上,手中拿著一卷書,聽見動(dòng)靜,抬眸看來。他的臉色依舊蒼白,但比起前幾日的死氣,多了幾分清透感。
“公主?”他似乎有些意外,放下書卷。
元淳走到榻前,將那青瓷小瓶放在他手邊的矮幾上,開門見山:“這藥,公子從何得來?”
宇文玥目光落在瓶上,沉默一瞬,道:“家?guī)熕鶄?。?/p>
“尊師是?”
“一山野道人,早已仙逝?!彼鸬玫嗡宦?,垂下眼眸,掩去其中情緒。
元淳盯著他,忽然道:“此藥能緩解‘纏絲引’,想必對(duì)公子所中之‘燼冰’,亦有奇效吧?”
宇文玥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臣之痼疾,已是沉疴,非此藥可解。”他聲音平淡,聽不出波瀾。
“是么?”元淳逼近一步,目光銳利如刀,仿佛要剖開他所有的偽裝,“那為何公子毒發(fā)危殆之時(shí),不見服用此藥?反而要月七以血為引,行那兇險(xiǎn)之法?”
空氣瞬間凝滯。
月七在門外聽得心驚肉跳,幾乎要沖進(jìn)來。
宇文玥抬眸,與元淳對(duì)視。她的眼神太亮,太銳,帶著一種不得到答案絕不罷休的執(zhí)拗。他看到她眼底深藏的恐懼、懷疑,以及那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因他的隱瞞而生的委屈。
他心底最深的那根弦,被無聲地?fù)軇?dòng)了。
良久,他幾不可聞地嘆息一聲,似是妥協(xié),又似是疲憊。
“此藥……藥材極難尋覓,”他移開視線,看向窗外枯枝,“其中一味主藥……‘赤陽仙萸’,只生長于南境火山之巔,十年一開花,花期僅三日。臣……僅得少許,已盡數(shù)用于此藥?!?/p>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燼冰’之毒,深入骨髓,非‘赤陽仙萸’所能解,需……更特殊的藥引。但此藥,對(duì)壓制‘纏絲引’這類陰寒之毒,確有奇效?!?/p>
元淳的心猛地一跳!他承認(rèn)了!這藥珍貴無比,他卻將僅存的、或許能緩解自身痛苦的藥,盡數(shù)給了她?
為什么?
那句“臣的命是公主撿回來的”再次回響耳邊。真的……只是報(bào)恩?
她看著他那過分蒼白的側(cè)臉,看著他因虛弱而微微顫抖的指尖,所有質(zhì)問與懷疑卡在喉間,竟一個(gè)字也再問不出。
書房內(nèi)陷入一種微妙的寂靜。猜忌的堅(jiān)冰仍在,但其下,似乎有暖流悄然涌動(dòng)。
就在這時(shí),一名青衣侍從匆匆而入,是月七手下專司情報(bào)的心腹。他見到元淳在場,愣了一下,有些猶豫。
“說?!庇钗墨h淡淡道。
“公子,”侍從壓低聲音,“屬下奉命追查那批火藥最終流向,發(fā)現(xiàn)除了冬狩所用,竟還有一部分,于月前被秘密運(yùn)往……岐山皇陵!”
岐山皇陵?!先帝安寢之地!
元淳和宇文玥的臉色同時(shí)一變!皇帝想干什么?在皇陵動(dòng)用火藥?!
“還有,”侍從繼續(xù)道,“屬下查探樞密院外圍檔案庫時(shí),發(fā)現(xiàn)關(guān)于永熙五年宮苑修繕及人員調(diào)動(dòng)的部分記錄,有……被近期焚毀的痕跡!”
近期焚毀?!元淳的心臟驟然縮緊!是皇帝!他果然在掩蓋什么!
宇文玥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他看向元淳,兩人眼中是同樣的驚駭與凝重。
線索,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交織起來!火藥、皇陵、被焚毀的舊檔、并非意外的落水……
一張巨大的、令人膽寒的陰謀之網(wǎng),正在他們面前緩緩展開!
“知道了,下去吧。”宇文玥揮退侍從,手指無意識(shí)地摩挲著書卷邊緣,陷入沉思。
元淳站在原地,心潮澎湃。樞密院舊檔被毀,這條路幾乎斷了。但皇陵……火藥……
她猛地看向宇文玥:“皇陵……”
“皇陵之事,臣會(huì)讓人繼續(xù)暗查?!庇钗墨h打斷她,眼神凝重,“但那里守備比樞密院更嚴(yán),且事關(guān)重大,絕不能輕舉妄動(dòng)。”他看著她,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嚴(yán)肅,“公主,此事水深似海,牽一發(fā)而動(dòng)全身。在未有萬全把握之前,請(qǐng)務(wù)必……隱忍。”
這是他對(duì)她最直白的告誡。
元淳看懂了他眼中的擔(dān)憂。她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立刻前往皇陵一探究竟的沖動(dòng),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明白?!彼曇粲行└蓾?。目光再次落在那青瓷小瓶上,心中五味雜陳。
她拿起藥瓶,轉(zhuǎn)身欲走。
“公主?!庇钗墨h忽然叫住她。
元淳回頭。
他猶豫了一下,從枕下取出一本薄薄的、頁面泛黃的手札,遞給她:“這是家?guī)熈粝碌男┰S雜記,或許……對(duì)公主緩解‘纏絲引’之毒,有所幫助?!?/p>
元淳接過手札,封面上沒有任何字樣。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終低聲道:“多謝。”
走出書房,冷風(fēng)一吹,她才發(fā)覺自己手心全是汗。
她沒有回偏殿,而是繞到了書房后窗下的一處僻靜角落——那里是丟棄廢紙的地方。她快速翻撿著,很快,找到了幾張被揉皺的、墨跡尚新的草紙。
那是宇文玥練字或演算的廢稿。其中一張上,反復(fù)寫著幾個(gè)相同的藥名,筆跡略顯凌亂,似乎寫字之人心緒不寧。
而那幾個(gè)藥名中,赫然就有——“赤陽仙萸”!
在“赤陽仙萸”旁邊,還有另一個(gè)被圈劃了多次的名字——“冰心蓮”!
元淳的心臟狂跳起來!冰心蓮!她在那本毒經(jīng)上見過!記載于“燼冰”之毒的解方旁,乃是至陰至寒的罕見靈藥,與至陽的“赤陽仙萸”藥性完全相克!
他需要“冰心蓮”?!這才是解“燼冰”之毒的關(guān)鍵?所以他才會(huì)說需要“更特殊的藥引”!
而他給出的、那瓶無比珍貴的、緩解“纏絲引”的藥,主藥正是與“冰心蓮”藥性完全相克的“赤陽仙萸”!
這意味著,他每為她緩解一分“纏絲引”,就可能讓自己距離解除“燼冰”之毒更遠(yuǎn)一步?!
他……
元淳捏著那幾張廢紙,站在冰冷的寒風(fēng)中,只覺得那小小的青瓷藥瓶,此刻重逾千斤。
而與此同時(shí),燕洵安插在芷陽宮外的眼線,也終于將探得的消息傳回:
“稟世子,那藥粉成分復(fù)雜,但其中一味,疑似……早已絕跡的‘赤陽仙萸’!”
聽雪閣內(nèi),燕洵手中的茶杯驟然捏得粉碎!
“赤陽仙萸……”他眼中翻涌著難以置信的嫉妒與暴戾,“宇文玥!你竟為她做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