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日子,是重復(fù)的藍與咸澀的風。日升月落,除了偶爾掠過的海鳥和躍出水面的飛魚,四周唯有永無止境的、深不見底的墨藍。
元淳的傷勢在郎中和自身頑強恢復(fù)力下漸漸好轉(zhuǎn),心口那道猙獰的傷口終于結(jié)痂,只是內(nèi)里的損耗和頻繁取血的虛弱,并非短時間內(nèi)能夠彌補。她大多時間都守在宇文玥的艙室內(nèi)。
宇文玥依舊昏迷著,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但平穩(wěn)。元淳每日都會小心地喂他幾滴混合了自己血液的清水,那似乎成了吊住他性命的唯一依仗。雷豹和船上的郎中對此束手無策,只能盡量提供最好的照料。
雷豹是個豪爽而細致的漢子,對元淳和宇文玥照顧得無微不至,眼神里總是帶著對蕭家后人毫不掩飾的崇敬與痛惜。他從不多問元淳的身份和具體目的,只是堅定地執(zhí)行著蘇影通過銀哨傳來的指令——護送他們前往南海深處。
這一日,元淳照例喂完血,用濕布仔細擦拭著宇文玥冰冷的臉頰和手指。海上日照強烈,即便在艙內(nèi),他原本過于蒼白的皮膚也似乎有了些許微弱的生氣,長睫在眼下投出安靜的陰影,褪去了平日里的冷冽疏離,脆弱得讓人心疼。
她的指尖無意間拂過他緊抿的、線條優(yōu)美的薄唇,那冰冷的觸感讓她心頭微微一顫,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和憐惜涌上心頭。這個人,背負著那么沉重的血海深仇,掙扎在生死邊緣,卻還要被她這所謂的“圣女”血脈一次次拖入更深的漩渦……
“你一定要醒過來……”她低聲呢喃,聲音沙啞,“你的仇,還沒報……我的也是……我們都不能死在這里……”
仿佛是對她話語的回應(yīng),宇文玥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元淳的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緊緊盯住他的眼睛。
然而,那顫動之后,又歸于沉寂,仿佛只是她的錯覺。
失望如同潮水般漫上,但她并未放棄,依舊每日堅持與他說話,哪怕只是自言自語,說著外面的天氣,說著海上的見聞,說著那些壓抑在心底、無人可訴的仇恨與計劃。
“公主殿下,”雷豹的聲音在艙門外響起,帶著一絲凝重,“我們可能遇到點麻煩?!?/p>
元淳收斂情緒,起身開門:“雷副幫主,何事?”
雷豹眉頭緊鎖,指著遠處海天相接之處:“您看那邊?!?/p>
元淳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原本湛藍的天空與海平面之間,不知何時彌漫起一層稀薄的、帶著詭異珍珠光澤的霧氣。那霧氣看似無害,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心悸感。
“是‘蜃霧’。”雷豹沉聲道,“南海常見,但這次……出現(xiàn)得有些蹊蹺。而且,羅盤……開始亂轉(zhuǎn)了?!?/p>
“亂轉(zhuǎn)?”元淳心中一凜。在茫茫大海上失去方向,無疑是致命的。
“像是被什么東西干擾了?!崩妆樕y看,“這片海域,我們以往也走過,從未如此。蛟爺之前提過,南海有些地方邪門得很,有去無回,莫非我們……”
他的話未說完,船身突然猛地一震!仿佛撞上了什么巨大的障礙物!
“怎么回事?!”雷豹厲聲喝問。
一名水手連滾帶爬地跑來,臉色煞白:“副幫主!船……船好像擱淺了!但下面明明是深水區(qū)!”
“胡說八道!”雷豹怒斥,大步?jīng)_向船頭。
元淳也立刻跟上。
來到船頭,只見前方海水依舊深藍,看不到任何淺灘或礁石的跡象。但船底卻不斷傳來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仿佛真的有什么東西在阻礙船只前行!更詭異的是,周圍的珍珠霧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濃郁起來,能見度迅速下降,很快就連船尾都看不清了。
“停船!拋錨!所有人戒備!”雷豹當機立斷,聲音在濃霧中顯得有些模糊不清。
船只緩緩?fù)O?,被困在了一片白茫茫的迷霧之中。四周死寂得可怕,連海浪聲似乎都被吞噬了,只有船上眾人粗重的呼吸和心臟狂跳的聲音。
一種無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壓力籠罩了所有人。
“雷副幫主,以前可遇到過這種情況?”元淳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低聲問道。
雷豹搖頭,手握在刀柄上,肌肉緊繃:“從未。這霧……邪性得很。像是……活的一樣?!?/p>
他的話讓眾人更加不安。
時間一點點過去,霧氣沒有絲毫消散的跡象,反而越來越濃,那珍珠般的光澤中,似乎開始閃爍起各種光怪陸離的幻影,像是繁華的街市,又像是千軍萬馬的戰(zhàn)場,甚至隱約傳來縹緲的樂聲和呼喚人名字的聲音……
“是海市蜃樓!別看!會迷失心智!”雷豹猛地大喝,驚醒幾個眼神已經(jīng)開始迷離的水手。
元淳也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急忙守住心神。她注意到,腰間那枚火焰紋銀哨,似乎在微微發(fā)燙?
她下意識地拿起銀哨,發(fā)現(xiàn)上面的火焰紋路在濃霧中竟散發(fā)出淡淡的、溫暖的紅光。
而與此同時,艙室內(nèi),昏迷的宇文玥枕邊,那枚從不離身的玄鐵指環(huán),也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表面流轉(zhuǎn)過一絲極其微弱的幽光。
“呃……”一聲極其微弱痛苦的呻吟從艙室內(nèi)傳出。
元淳耳朵一動,猛地轉(zhuǎn)身沖回艙室!
只見榻上的宇文玥竟然再次痛苦地蜷縮起來,身體表面凝結(jié)出細密的冰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迅猛!但他緊握的左手手指,正無意識地、艱難地指向一個方向——船頭的左前方!
“那邊……有什么東西……”他破碎的囈語幾乎低不可聞,隨即又陷入更深的昏迷。
元淳心臟狂跳!是巧合?還是他的寒毒或者蕭家血脈對那“東西”有了感應(yīng)?
她毫不猶豫,立刻沖出艙室,對雷豹喊道:“雷副幫主!向左前方前進!那里可能有出路!或者……干擾源!”
雷豹一愣,看向左前方,那里霧氣最濃,幻象也最光怪陸離,怎么看都像是絕路。
“公主,這……”
“信我一次!”元淳語氣斬釘截鐵,眼神是從未有過的銳利和確信,“宇文玥有感應(yīng)!”
雷豹看著元淳那雙在迷霧中依舊清亮堅定的眼眸,又想起昏迷的宇文玥那神秘的身份,一咬牙:“起錨!調(diào)轉(zhuǎn)船頭,向左前方,慢速前進!”
水手們雖然恐懼,但對命令的執(zhí)行毫不含糊。船只再次緩緩啟動,朝著那最危險的區(qū)域駛?cè)ァ?/p>
越是深入,霧氣越是濃稠,幻象幾乎撲面而來,干擾著所有人的神智。銀哨的溫度越來越高,宇文玥在艙室內(nèi)的痛苦呻吟也愈發(fā)清晰。
元淳緊緊握著發(fā)燙的銀哨,站在船頭最前方,任憑那些幻象掠過身邊,眼神始終盯著前方模糊的一片。
突然,她手中的銀哨爆發(fā)出刺目的紅光!
與此同時,船身猛地一輕!那詭異的摩擦聲消失了!
眼前的濃霧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撕開,驟然散去!
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呈現(xiàn)在眾人面前——
不再是深藍的海水,而是一片清澈見底的、閃爍著七彩瑩光的淺海!海底鋪滿了潔白的細沙和色彩斑斕的珊瑚叢。遠處,一座綠意盎然、籠罩在淡淡霞光中的島嶼,如同仙境般靜靜矗立。島上似乎還有模糊的建筑輪廓。
而他們的船,正穩(wěn)穩(wěn)地停在這片夢幻般的淺海里,方才那阻礙前進的“東西”,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我們……我們這是到了哪里?”一個水手喃喃自語。
雷豹也是滿臉震撼,他跑回舵盤旁查看羅盤,發(fā)現(xiàn)指針竟然恢復(fù)了正常,穩(wěn)穩(wěn)地指向一個方向——正是那座島嶼!
“這島……海圖上從未標注過……”他聲音干澀。
元淳看著那座美得不真實的島嶼,心中卻沒有絲毫放松,反而升起一股更加強烈的不安。太安靜了,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宇文玥的寒毒為何會對這里有反應(yīng)?那干擾羅盤、困住船只的力量又是什么?鎮(zhèn)國公的目標“歸墟之地”,難道就是這里?
她回頭看向艙室方向。宇文玥似乎再次平靜下來,冰霜漸褪。
就在這時,一名眼尖的水手突然指著島嶼沙灘方向驚呼:“快看!那里……好像有人!”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潔白的沙灘上,果然躺著一個人!看衣著,似乎不是中原人打扮,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放小船!過去看看!”雷豹下令。
很快,兩名水性好的水手駕著小船靠近,小心翼翼地將那人拖上了船,帶回大船。
那是一個穿著破爛古怪服飾、皮膚黝黑干瘦、像是當?shù)赝林哪凶?。他還有微弱的呼吸,但昏迷不醒,嘴唇干裂,像是極度脫水。在他的脖頸處,有一個奇怪的黑色紋身,像是一種從未見過的猙獰海獸。
“是附近島嶼的土著?”雷豹檢查了一下,“怎么會昏迷在這里?”
元淳的目光卻死死盯住了那土著男子腰間掛著的一個東西——
那是一塊殘缺的、沾著血跡的玉佩。玉佩的質(zhì)地和雕工,她依稀有些印象……似乎……似乎是宮中舊物!而且,很像她某位早已失蹤多年的皇叔曾經(jīng)佩戴過的!
一股寒意,瞬間爬上她的脊背。
這座看似仙境的島嶼,恐怕遠比那迷魂的蜃霧,更加危險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