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會議做出的決定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林家漾開層層漣漪。調(diào)工作談何容易？這年頭，一個蘿卜一個坑，從機械廠往城東調(diào)，或者宋瑩換個新單位，都需要時機、門路，和漫長的等待。但孩子上學(xué)的問題卻迫在眉睫，一天都耽擱不起。

眼看著秋風(fēng)一天比一天緊，清晨騎車送娃的苦楚日甚一日，宋瑩坐不住了。

這天晚上，她把小芝芝哄睡，看著旁邊床上兒子因為白天奔波而睡得格外沉、甚至帶著輕微鼾聲的模樣，咬了咬牙，推了推正在燈下看技術(shù)圖紙的林武峰。

“武峰，我尋思著，”宋瑩的聲音壓得很低，卻透著一股破釜沉舟的勁兒，“調(diào)工作慢，等不起。要不……我去紡織廠問問房子的事？”

林武峰從圖紙上抬起頭，眉頭習(xí)慣性地皺起：“紡織廠？咱們的工齡不夠，人家能給你房子？”

“雖然時間不長。”宋瑩眼里閃著光，“但是，我聽說廠里最近效益好，新蓋了一棟宿舍樓，好像還有點剩余的房子，政策好像也松動了點，允許有點特殊情況的員工……申請看看?！?/p>

她的語氣不太確定，顯然也只是道聽途說，抓著一絲渺茫的希望。

林武峰沉默了一下，看著妻子眼里的急切和期盼，又回頭看看兩個熟睡的孩子，最終沉重地點了點頭：“唉，去問問也好，成不成……總算是個路子。我陪你一起去？”

“不用，”宋瑩搖搖頭，“你先別請假，我一個人先去探探口風(fēng)。不成再說?！?/p>

第二天，宋瑩特意換上了一件自己最體面的、洗得發(fā)白但熨燙平整的藍灰色列寧裝，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揣著當(dāng)年在紡織廠做臨時工時發(fā)的一個已經(jīng)褪色的出入證，抱著芝芝，又拉上剛放學(xué)還一臉不情愿的林棟哲，一路打聽，找到了紡織廠的后勤處分房辦公室。

辦公室門口排著不長不短的隊，都是來打聽或者遞交申請的紡織廠正式職工，彼此熟絡(luò)地打著招呼，聊著家長里短和分房的小道消息。宋瑩牽著兩個孩子，擠在人群中，顯得格格不入。

周圍投來打量和探究的目光。

“媽，我們來這兒干嘛？”林棟哲被看得不自在，小聲嘟囔，使勁想把手抽回來。

宋瑩緊緊攥著兒子的手，手心有些汗?jié)?，沒回答。

輪到她了。辦公桌后面坐著個四十多歲、戴著套袖、面色嚴(yán)肅的女干事。

“同志，什么事？”女干事頭也沒抬，翻著一本厚厚的名冊。

“您好，同志，”宋瑩深吸一口氣，臉上擠出笑容，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討好，“我想問問，咱們廠新宿舍樓……還有沒有房子？我，我以前是廠里的，干了三年多，后來因為生孩子……”

女干事終于抬起頭，推了推眼鏡，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又瞥了瞥她身邊兩個孩子，眼神冷淡：“哪個車間的？有證明嗎？”

一連串問題砸過來，宋瑩有點慌，忙把那個舊出入證遞過去：“三車間的，宋瑩。證明……就只有這個了，但是同志，我情況特殊，我家兩個孩子，上學(xué)實在太遠了，在城西機械廠那邊，每天……”

女干事接過出入證，隨便掃了一眼就扔在桌上，語氣更加公事公辦：“不好意思，宋同志，我們廠房子緊張，優(yōu)先解決本廠雙職工和工齡長的老職工困難戶！”

干脆利落的拒絕，沒留一絲余地。

宋瑩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血色一點點褪去。她張了張嘴，還想再爭取一下：“同志，您聽我說，孩子太小，路上太受罪了，能不能……”

“媽媽，喝水。”被宋瑩抱在懷里的芝芝忽然小聲說，遞過來自己的小水壺。她一直安安靜靜地看著，黑亮的眼睛掃過那個女干事，又掃過桌上那本厚厚的名冊。

宋瑩心里又酸又澀，接過水壺也沒喝，只是抱著女兒，拉著兒子，狼狽地從隊伍里退了出來。身后傳來低低的議論聲和女干事清晰的“下一個”。

希望的大門，還沒敲響，就砰一聲關(guān)死了。

回去的路上，氣氛低迷。林棟哲甩開媽媽的手，一個人悶頭走在前面，覺得今天丟了大臉。宋瑩抱著芝芝，步履沉重，一句話都不想說。

快到家屬院門口時，一直安靜趴在她肩頭的芝芝忽然湊到她耳邊，用氣音小聲說：“媽媽，那個阿姨的本子上，紅筆圈了好多名字?！?/p>

宋瑩心亂如麻，沒太在意女兒的話，只是含糊地“嗯”了一聲。

晚上，林武峰下班回來，看到妻子頹然的神色和紅著的眼圈，就明白了結(jié)果。他嘆口氣，沒再多問，只是默默地去廚房熱點剩飯。

夜里，宋瑩翻來覆去睡不著。黑暗中，她清晰地聽到旁邊小床上，芝芝也翻了個身，然后傳來極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她在摸黑擺弄什么。

第二天是休息日。宋瑩心情依舊低落，強打著精神洗衣服。林棟哲跑出去玩了。

芝芝搬了個小板凳，坐在門口陽光地里，攤開一張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舊報紙，拿著她哥禿了頭的鉛筆，在上面歪歪扭扭地畫著什么，神情專注。

過了一會兒，她舉著那張報紙跑過來，踮著腳遞給宋瑩：“媽媽，你看?！?/p>

宋瑩擦了擦手，接過來一看。報紙邊角空白處，被芝芝用鉛筆畫了幾個歪七扭八的方格，像個小表格，里面還寫了些她認(rèn)不全的字和數(shù)字，中間還有一個用紅鉛筆狠狠涂了好幾下的圓圈，特別醒目。

“這是什么呀？芝芝?！彼维摏]看懂。

“房子?！敝ブブ钢切┓礁?，小臉很嚴(yán)肅，“紅圈圈的，是能住的。黑框框的，是不能住的?！彼种噶酥改切┩崤さ淖郑斑@是‘吳’，這是‘李’，這是‘劉’……”她念出的幾個姓，赫然是昨天在分房辦公室排隊時，她聽到別人聊天提到的名字，甚至包括了那個嚴(yán)肅的女干事！

宋瑩愣住了，猛地想起昨天女兒在她耳邊說的話——“那個阿姨的本子上，紅筆圈了好多名字”。

一個難以置信的念頭躥進她腦海：難道女兒……記住了那些被紅筆圈過名字？她在模擬那個分房名冊？

芝芝扯了扯她的衣角，仰著小臉，眼神清澈又認(rèn)真：“媽媽，我們?nèi)フ覐S領(lǐng)導(dǎo)說說?！?/p>

宋瑩的心臟猛地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