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還沒散盡，宿舍樓下的香樟樹就被風(fēng)搖得沙沙響。周挽是被一陣壓抑的啜泣聲吵醒的，睜開眼時，晨光正斜斜地打在楊玉新的側(cè)臉上——她坐在床沿，背對著宿舍門，肩膀一抽一抽的，手里捏著塊手帕，像是在偷偷抹眼淚。
“怎么了這是？”李念揉著眼睛坐起來，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楊玉新猛地回頭，眼睛紅得像兔子，睫毛上還掛著淚珠，看見周挽也醒了，慌忙低下頭：“沒、沒事……就是做了噩夢，夢見我爸媽了……”她說著，眼淚又掉了下來，砸在手帕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謝雅婷翻了個身，從被子里探出頭：“多大點(diǎn)事，大清早的哭哭啼啼，晦氣不晦氣？”
楊玉新的哭聲頓了頓，隨即哭得更兇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控制不住……”她一邊哭，一邊偷偷瞟周挽，那眼神里的委屈像演出來的戲，連眼角的淚痣都透著刻意。
周挽沒作聲，默默起身下床。她知道，這又是楊玉新的新把戲——在宿舍裝可憐，等會兒去教室，保準(zhǔn)會有三班的女生來“關(guān)心”，順便把她的“冷漠”再傳一遍。
果然，洗漱時，楊玉新故意把牙刷掉在地上，撿起來的時候“不小心”撞到周挽，牙膏沫濺了周挽一袖子?！皩Σ黄鸨斫悖 彼⒖痰狼?，聲音大得隔壁宿舍都能聽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
周挽看著袖子上的白沫，胃里一陣翻涌。她沒說話，只是拿濕毛巾擦了擦，轉(zhuǎn)身走出水房。謝雅婷跟了出來，壓低聲音說：“她就是故意的，你看她剛才撿牙刷時，嘴角都在笑?！?/p>
周挽扯了扯嘴角，沒笑出來：“我知道?！?/p>
早讀課的鈴聲剛響，三班就有兩個女生趴在一班的窗臺上，探頭探腦地找楊玉新。周挽坐在靠窗的位置，聽得清清楚楚。
“玉新呢？她早上跟我們說不舒服，沒來上課？”
“不會是又被她表姐欺負(fù)了吧？昨天她就說在宿舍睡不好……”
“真可憐，寄人籬下就是難……”
周挽握著筆的手緊了緊，墨水滴在《語文》課本的“親情”單元上，暈開一個深色的圈。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總說“家人是世界上最親的人”，可現(xiàn)在，她的家人卻成了扎向她最鋒利的刺。
第一節(jié)課是英語，老師讓同桌互相聽寫單詞。周挽的同桌是謝雅婷，兩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就寫完了。剛放下筆，就看見楊玉新從教室后門探進(jìn)頭，眼神怯怯地往這邊瞟。謝雅婷沒好氣地問：“你找誰？”
“我、我找表姐……”楊玉新的聲音細(xì)若蚊蚋，手里捏著本英語書，“老師讓我們找同學(xué)互查筆記，我……我不敢找別人……”
謝思婷看到是楊玉新便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死夾子，真惡心！”聲音不大，但有耳朵的都能聽見。楊玉新聽到后暗地里惡狠狠的瞪了一眼謝思婷。
這時英語老師走了過來：“楊玉新？你不是三班的嗎？怎么跑到一班來了？”
“老師，我想找我表姐幫我看看筆記……”楊玉新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我基礎(chǔ)不好，怕跟不上……”
“周挽，你就幫你表妹看看吧?！崩蠋熍牧伺闹芡斓募绨?，“都是親戚，互相幫襯是應(yīng)該的?！?/p>
周挽沒說話，把自己的筆記本遞了過去。楊玉新接過筆記本時，手指“不小心”劃到周挽的手背，指甲尖帶著點(diǎn)刺痛。她抬頭對周挽笑了笑，那笑容里藏著的得意，像根細(xì)針，扎得周挽心里發(fā)緊。
課間操時，周挽剛站定位置，就聽見后排女生在議論：“你們看見沒？三班那個楊玉新，剛才跟班主任說，周挽不愿意幫她看筆記，還瞪她呢。”
“真的假的？周挽看著不像那樣的人啊……”
“人不可貌相嘛，你想啊，家里突然來了個表妹分走父母的愛，換誰不生氣？”
周挽猛地回頭，看見那幾個女生慌忙低下頭，眼神卻還在偷偷往她這邊瞟。楊玉新站在三班的隊(duì)伍里，正和旁邊的女生說笑，陽光照在她臉上，笑得一臉燦爛——哪里有半分“膽怯”的樣子？
做操的音樂響起，周挽機(jī)械地抬手、踢腿，動作像個提線木偶。她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和鄙夷，仿佛她真的是個心胸狹隘、欺負(fù)表妹的惡人。
中午去食堂的路上，楊玉新突然從后面追上來，手里拿著個蘋果：“表姐，給你?！?/p>
周挽沒接。
“這是姑姑讓我?guī)Ыo你的，說你愛吃蘋果。”楊玉新把蘋果往她手里塞，聲音帶著刻意的親昵，“姑姑還說，讓你在學(xué)校多照顧我，別跟我置氣……”
周圍路過的同學(xué)都停下腳步，眼神怪怪地看著周挽。周挽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想把蘋果還回去，可楊玉新抓得很緊，指尖幾乎嵌進(jìn)她的肉里。
“我不要?！敝芡煊昧觊_手，蘋果“咚”地掉在地上，滾出老遠(yuǎn)。
楊玉新的眼圈立刻紅了：“表姐，你怎么能這樣……這是姑姑的心意啊……”她蹲下身去撿蘋果，手指在地上劃了一下，立刻滲出點(diǎn)血珠?！鞍パ健彼秃粢宦?，眼淚掉得更兇了。
“你這人怎么回事啊？”一個高個子男生走了過來，指著周挽怒斥，“你表妹好心給你帶蘋果，你不接就算了，還扔地上？”
“就是，沒看見她手都劃破了嗎？”
“真沒良心，難怪你爸媽不喜歡你……”
指責(zé)聲像潮水般涌來，周挽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自己什么也說不出來。她看著楊玉新蹲在地上，一邊抹眼淚一邊偷偷往她這邊瞟，那眼神里的算計幾乎要溢出來。
“關(guān)你們什么事？”謝雅婷突然擠了過來，擋在周挽身前，“蘋果是她自己塞過來的，手是她自己劃的，裝什么受害者？”
“你誰?。慷喙荛e事！”高個子男生瞪著謝雅婷。
“我是她室友，我剛才看得清清楚楚！”謝雅婷梗著脖子，“楊玉新，你敢說你不是故意的？”
楊玉新的哭聲頓了一下，隨即哭得更兇了：“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有人說謝雅婷仗勢欺人，有人說楊玉新太可憐，還有人拿出紙巾遞給楊玉新，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周挽看著這混亂的場面，突然覺得很累。她拉了拉謝雅婷的衣角：“算了，我們走。”
兩人剛走出沒幾步，就聽見楊玉新在身后喊：“表姐，你的筆記本……”周挽回頭，看見楊玉新舉著她的英語筆記本，站在人群里，臉上還掛著淚珠，“我?guī)湍銕Щ厝グ?，免得你又生氣……?/p>
周挽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本筆記本里夾著她昨晚寫的日記，寫著對父母的失望，對楊玉新的厭惡。她想也沒想就往回跑：“把筆記本還給我！”
“表姐，你別生氣啊……”楊玉新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筆記本“啪”地掉在地上，被旁邊一個男生不小心踩了一腳。
“我的筆記本！”周挽撲過去撿，卻被楊玉新死死按住手?！澳愀墒裁矗 敝芡旒钡醚劭舳技t了。
“表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楊玉新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卻用力地按著周挽的手背，“你別推我……”
周圍的人又開始指責(zé)周挽“蠻橫無理”，謝雅婷氣得想上前理論，卻被周挽拉住了。“算了，我們走?！敝芡斓穆曇魩е澏?，她知道，今天這出戲，她又輸了。
下午第一節(jié)課是歷史，周挽趴在桌子上，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筆記本被踩得皺巴巴的，那幾頁日記雖然沒被人看見，可楊玉新那副得意的樣子，總在她眼前晃。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給她買的第一本日記本，粉色的封面，帶一把小鎖，媽媽說“這是挽挽的小秘密，誰也不能看”?？涩F(xiàn)在，她連擁有秘密的權(quán)利都沒了。
放學(xué)前，班長柳何突然走到周挽座位旁：“周挽，陳老師叫你去辦公室一趟。”
周挽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一定是楊玉新又去告狀了。
辦公室里，陳老師坐在椅子上，臉色嚴(yán)肅：“周挽，楊玉新跟我說，你在宿舍一直針對她，還把她的書扔在地上？”
“我沒有?！敝芡爝o了衣角。
“那中午食堂的事怎么解釋？”陳老師拿出一張紙巾，“她的手都劃破了，你就不能讓著她點(diǎn)？她父母剛不在，心里本來就難受，你當(dāng)姐姐的，多照顧她是應(yīng)該的?！?/p>
“我照顧她了，是她一直找我麻煩。”周挽的聲音帶著委屈。
“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事？”陳老師皺起眉，“楊玉新那么可憐，怎么會找你麻煩？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總覺得她分走了你父母的愛。周挽，做人要大度，尤其是對親人?！?/p>
周挽張了張嘴，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解釋都顯得那么蒼白。她走出辦公室時，看見楊玉新站在走廊盡頭，對著她露出一抹勝利者的微笑，然后迅速轉(zhuǎn)過身，裝作和三班同學(xué)說話的樣子。
回宿舍的路上，謝雅婷一直罵罵咧咧：“這楊玉新也太能裝了，陳老師也是，不分青紅皂白就說你！”
李念也嘆了口氣：“這種人，你越讓著她，她越得寸進(jìn)尺?！?/p>
周挽沒說話，只是低著頭往前走。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一條沉重的鎖鏈。她想起早上出門時，宿舍樓下的香樟樹還掛著露水，現(xiàn)在卻被夕陽染成了橘紅色，好看得有些刺眼。
晚飯時，楊玉新沒再來找事，大概是覺得今天已經(jīng)占夠了便宜。周挽扒拉著碗里的米飯，味同嚼蠟。謝雅婷給她夾了塊排骨：“吃點(diǎn)肉，別跟自己過不去?！?/p>
周挽咬了口排骨，突然覺得眼眶一熱。這是她來學(xué)校兩天，第一次有人主動給她夾菜。
晚自習(xí)時，周挽正在做數(shù)學(xué)題，楊玉新突然從后門溜進(jìn)來，往她桌洞里塞了個紙條，然后迅速跑回了三班。周挽打開紙條，上面是楊玉新娟秀的字跡：“表姐，對不起，今天讓你受委屈了。但我也是沒辦法，姑姑說如果你不接受我，就把我送走……我不想走，我想有個家?！?/p>
周挽看著紙條，突然覺得很可笑。楊玉新想要的哪里是“家”，她想要的，是完完全全取代自己——取代她的房間，取代她的父母，取代她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位置。
她把紙條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桌洞最深處。窗外的月亮升了起來，比昨晚更亮些，卻依舊照不進(jìn)桌洞的黑暗里。
晚自習(xí)結(jié)束后，回宿舍的路上，謝雅婷突然說：“我哥明天可能來學(xué)校看我，他要是知道有人欺負(fù)你，肯定饒不了她?！?/p>
周挽愣了一下：“你哥？”
“就是謝嘉焰啊，我跟你說過的?！敝x雅婷踢著路邊的小石子，“他雖然不讀書了，但在這一片挺有名的，沒人敢惹他。”
周挽沒接話，心里卻泛起一絲異樣的漣漪。她想象不出“挺有名”的小混混是什么樣子，只覺得那應(yīng)該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世界——充滿了喧囂和力量，不像她的世界，只有無盡的壓抑和退讓。
回到宿舍，楊玉新已經(jīng)躺在床上了，背對著她們，不知道在干什么。周挽洗漱完躺下時，聽見楊玉新在小聲打電話，聲音甜得發(fā)膩：“姑姑，我今天跟表姐相處得挺好的……嗯，她就是有點(diǎn)冷淡，不過我不怪她……您放心，我會好好跟她處的……”
掛了電話，楊玉新翻了個身，月光照在她臉上，嘴角還掛著笑。周挽閉上眼睛，把被子往頭上拉了拉。
星期二的夜晚，和星期一一樣安靜，卻又好像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周挽聽著窗外的風(fēng)聲，第一次沒有感到絕望，反而生出一點(diǎn)模糊的期待——也許，謝雅婷的哥哥，真的能帶來一點(diǎn)不一樣的東西？
她不知道這種期待從何而來，只知道此刻的自己，像一株在石縫里掙扎的草，哪怕只有一絲微弱的光，也想拼命抓住。
夜?jié)u漸深了，宿舍里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周挽攥著被角，在心里默默數(shù)著：還有五天，父母才會來學(xué)?？此齻?。這五天，她不知道還要面對多少楊玉新的把戲，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任由別人揉圓搓扁了。
至少，她還有謝雅婷這個盟友。至少，她還有一點(diǎn)微弱的期待。
這一夜，周挽睡得比前兩晚都沉些。她甚至做了個模糊的夢，夢見一片開闊的草地，陽光很好，風(fēng)很輕，沒有人哭，也沒有人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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