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早點車早就推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收廢品的鈴鐺聲，叮鈴鈴地從街這頭滾到那頭。許嘉盯著茶幾上的畫稿，甲方要求的“青春活力”四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紙邊都磨得起了毛。

他突然想起青辭在展廳說的“情緒沒規(guī)矩”，抓起支藍色顏料就往畫紙上抹，藍得發(fā)暗的顏色漫過笑臉，像場突如其來的雨。

畫到第三張時，手機震了震。青辭發(fā)來條消息：“剛看到家書店，有本講色彩心理學的書，你可能會喜歡。”后面跟著張照片，泛黃的書脊上印著《色譜與心境》，書旁邊擺著杯冒熱氣的咖啡，奶泡上撒了圈肉桂粉。

許嘉盯著照片看了半分鐘，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在哪家店”，又刪了，改成“謝謝，下次一起去看？”發(fā)送鍵按下去的瞬間，他突然覺得耳根有點熱。

“可以?！鼻噢o回得很快，“這家店周三下午人少?！?/p>

許嘉低頭看了眼日歷，周三是他要去醫(yī)院的日子。他對著屏幕發(fā)了會兒呆，回復說“好”，然后把手機倒扣在茶幾上。畫紙上的藍色已經(jīng)干了，邊緣卷起來，像片發(fā)皺的海。

接下來的兩天，許嘉把自己關在屋里趕稿。甲方的電話催得緊，聽筒里的聲音像砂紙磨過木板。

周三早上出門時，許嘉在地鐵口買了個肉包。咬第一口就燙到了舌頭，他對著手背哈氣時，看見青辭站在對面的公交站牌下。

對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衛(wèi)衣，背著個帆布包，晨光落在發(fā)梢上，像鍍了層金。

許嘉揮了揮手，青辭也看見了他，走過來時腳步很輕?！叭ド习啵俊?/p>

“不是的”許嘉把沒吃完的包子塞進塑料袋，“去醫(yī)院。你呢，去哪？”

“去書店?！鼻噢o晃了晃手里的帆布包，“帶了本要還的書?！?/p>

地鐵來了，人潮涌上去。許嘉被擠在車門邊，隔著玻璃看見青辭站在原地，紅繩在手腕上晃了晃。

他突然想起羅青御以前總說，人多的時候別回頭，容易走散。

地鐵里人擠人，許嘉被夾在中間，胳膊肘頂在別人的背包上。他低頭看了看手里的病歷本，邊角已經(jīng)磨得發(fā)毛，上面的字跡被水洇過一次，有些模糊。上回醫(yī)生說的“焦慮狀態(tài)”四個字，像塊小石子壓在心里，不重，但總硌著。

到醫(yī)院站時，他跟著人流往外挪，手機在口袋里震了震。掏出來看，是青辭發(fā)來的：“剛想起，你去醫(yī)院是哪里不舒服嗎？”

許嘉站在臺階上回：“老毛病，不用掛心?！卑l(fā)送完就把手機揣回去，醫(yī)院門口的風帶著點消毒水味，吹得人鼻腔發(fā)澀。

候診區(qū)坐滿了人，大多低著頭看手機，偶爾有人咳嗽，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蕩開。

許嘉找了個角落坐下，對面的女人一直在摳手指，指甲縫里泛著紅。他想起自己畫稿時也總這樣，鉛筆屑嵌在指甲里，洗半天才能掉。

叫到號時，他已經(jīng)排了很久的隊了。

醫(yī)生正在寫病歷，頭也沒抬：“這兩周睡得怎么樣？”

“還是那樣，后半夜容易醒。”許嘉拉過椅子坐下。

醫(yī)生推過來一張表：“填一下，看看情緒波動?！?/p>

表格上的問題密密麻麻，“是否經(jīng)常感到疲憊”“對過去喜歡的事還有興趣嗎”，許嘉勾了好幾個“是”，筆尖在紙上頓了頓，又把“對未來感到絕望”那欄改成了“否”。

“藥還在吃嗎？”

“停了幾天，吃了總犯困，上班跟不上趟。”許嘉搓了搓手，“甲方催得緊，耽誤不起?！?/p>

醫(yī)生嘆了口氣，在病歷本上寫著什么：“工作重要，身體也得顧著。給你換種藥，副作用小些，記得按時吃。”

……

許嘉抱著病例，今天治療時沒看到羅青御，他有些小小的失落。那個醫(yī)生說他家里出事了，要請假幾天。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青辭發(fā)來的：“書店的燈修好了，比上次亮?！焙竺娓鴱堈掌?，暖黃的燈光灑在書架上，角落里擺著張舊沙發(fā)，上面放著個針織毯。

許嘉站在電梯口回復：“聽起來不錯?！彪娞蓍T開了，里面擠滿了人，他退了出來，等下一趟。玻璃映出他的影子，眼下有片青黑，襯衫第二顆扣子松了，晃悠悠的。

出來時，街燈已經(jīng)亮了。許嘉往公交站走，經(jīng)過那家巷尾的大排檔，里坐滿了人。

他想起大學時的冬天，羅青御在這里給他剝小龍蝦，油濺在米色毛衣上，像朵沒開好的花。

手機響了，是青辭?！斑€在忙嗎？”

“剛出醫(yī)院。”許嘉站在路燈下，影子被拉得很長，“你還在書店？”

“嗯，在等雨停?！庇曷晱穆犕怖飩鱽?，沙沙的，“你帶傘了嗎？”

許嘉抬頭看了看天，雨點掉在臉上，涼絲絲的?！皼]帶?！?/p>

“我送你？”青辭的聲音混著雨聲。

許嘉報了地址，站在公交站牌下等。雨越下越大，打在廣告牌上噼啪響。

一輛黑色的奔馳悄無聲息地滑到他面前，輪胎碾過路邊的碎石子，發(fā)出幾不可聞的輕響。車窗半降著。

“上來?！?/p>

許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在后排。

青辭拿出紙巾：“擦擦吧。”許嘉接過來，聞到上面有股青檸薄荷味，和羅青御以前用的那款洗衣液一樣。

路過那家大排檔時，許嘉指了指：“這家味道不錯?！?/p>

“下次來吃？”青辭的聲音有點散。

“好啊。”許嘉應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衣服。

車穿過雨幕時，他想起羅青御走的那天也下著雨，對方拖著行李箱走進安檢口，背影越來越小，像被雨水泡化了，而他始終沒有勇氣走出去。

車停在許嘉住的樓下。

“謝謝。”他想說點什么，卻看見青辭手腕上的紅繩濕了，貼在皮膚上，像道淺淺的疤。

“明天有空嗎？”青辭突然問，“書店有場讀書會?！?/p>

許嘉想起抽屜里沒畫完的稿子，還有上司那張催命的臉。

“有?！彼犚娮约赫f。耳根也紅了個通透。

青辭笑了笑，眼睛也亮了?！澳敲魈焓c見。”

上樓時，許嘉摸了摸口袋里的紙巾。樓道里的燈壞了，他摸著墻往前走，撞到了堆在轉(zhuǎn)角的紙箱，里面的空瓶子滾出來，在地上骨碌碌地響。

開門時，畫架倒在了地上，那張被甲方罵過的畫稿掉出來，藍色的顏料蹭在地板上，像片發(fā)潮的海。許嘉蹲下去撿，手指碰到畫紙上的笑臉，突然想起青辭在展廳說的“扭曲的自我”。

手機在桌上震動，是青辭發(fā)來的：“晚安?！?/p>

許嘉回復時，窗外的雨還在下。他看著屏幕上的“晚安”，突然覺得這兩個字有點燙。

第二天早上，許嘉在衣柜里翻了半天，找出件沒穿過的白襯衫。系扣子時，手指總不聽使喚，足足系了三次才打好。鏡子里的人看著有點陌生，白色的襯衫加上淺藍色的牛仔褲，但他整個人看起來陽光精神多了，如果能忽略他眼下的青黑的話，整個人就像又回到了大學時候。

去書店的路上，他在花店買了束小雛菊。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蕊，用牛皮紙包著。店員問要不要寫賀卡，他搖了搖頭，指尖捏著紙繩，有點出汗。

書店的門是木制的，推起來咯吱響。青辭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著杯咖啡，正在看書。陽光透過玻璃落在書頁上，睫毛投下片陰影。

許嘉呼吸一滯，這個場景怎么這么熟悉？可那個身影為什么那么的模糊？

“來了?！鼻噢o抬頭時，眼睛彎了彎。

許嘉回過神，把花放在桌上：“順手買的?！?/p>

“挺好看的。”青辭把花插進旁邊的玻璃瓶，里面原來插著支干了的滿天星，一碰就掉了好多瓣。

讀書會正在講的是弗洛依德，許嘉聽得一知半解。

青辭偶爾會在旁邊低聲解釋，氣息拂過耳廓，像羽毛掃過，讓他心跳加速。

講到“潛意識的防御機制”時，許嘉想起自己總在畫稿背面寫羅青御的名字，寫了又涂掉，涂了又寫上。不知道是不舍，還是放下了。

中場休息時，青辭去續(xù)咖啡。許嘉翻開對方留在桌上的書，扉頁上有行小字：“記憶是一種生理機能，而代替是為靈魂撫平傷疤。”字跡很輕，像怕被人看見。

青辭回來時，手里多了塊蛋糕?！暗陠T說今天新做的?！?/p>

巧克力味的，上面撒了層可可粉。許嘉咬了一口，有點苦。

“你好像不太喜歡甜食？”青辭看著他說道。

“還行吧” 他把蛋糕往外推了推。

青辭沒接，反而拿起他的書：“你也喜歡這個作者？”書脊上印著《色彩與記憶》，是許嘉早上從家里帶來的。

“隨便翻翻?！痹S嘉其實是想找青辭提到過的那本色彩心理學，沒找到，就順手帶了這本。

下午的陽光斜斜地照進來，落在青辭的手腕上。紅繩被曬得有點暖，許嘉突然問：“這紅繩有什么說法嗎？”

青辭低頭看了看，指尖繞著紅繩轉(zhuǎn)了轉(zhuǎn)：“朋友送的，說能辟邪?！?/p>

“哪個朋友？”話出口，許嘉就后悔了。

青辭笑了笑，看著許嘉，聲音溫柔的不像話：“一個……特別的朋友?！?/p>

空氣安靜下來，只有書頁翻動的聲音。許嘉看著窗外，有片葉子從樹上落下來，被風卷著，撞在玻璃上，像只迷路的蝴蝶。

離開書店時，青辭把那本《色譜與心境》遞給許嘉：“借你看。”書里夾著張書簽，是三片干了的，粘在一起的梔子花花瓣，邊緣有點卷。

“下周還你？”

“不急。”青辭把帆布包甩到肩上?！奥??！?/p>

許嘉點了點頭。

走到路口時，許嘉突然停下：“你知道羅青御嗎？”

青辭的腳步頓住了，手里的帆布包差點掉在地上?！罢l？”

“沒誰沒誰，就是覺得他和你……有點像……”

風卷著落葉吹過來，許嘉覺得臉上有點涼。他想起羅青御臨走前說的話：“如果可以，請你等我回來。如果你厭煩了……算了，你還是別等了。”

“像嗎？”青辭的紅繩晃了晃，“他是你的朋友？?！?/p>

許嘉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

青辭不明白他這是什么意思，問道：“怎么了？”

“沒事?！?/p>

“那，我走了。”

“好?！?/p>

綠燈亮了，人潮涌過去。許嘉站在原地，看著青辭的背影混進人群里，紅繩在手腕上還是那么惹眼，像顆快要熄滅的星。

他低頭翻開那本《色譜與心境》，夾著梔子花的那頁里有張紙條：“請從海里出來，因為雨會有停的時候，太陽也會在?！弊舟E很輕，和扉頁上的一模一樣。

許嘉的眉頭微微皺起，他覺得這一句話應該還有上半句?？伤趺聪胍蚕氩黄饋怼?/p>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甲方發(fā)來的：“畫稿到底什么時候交？”許嘉沒回，把手機塞回口袋，往公交站走。

路過那家羊蝎子店時，他停了下來。玻璃窗里的燈亮著。

他進去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他給青辭發(fā)了條微信：“有空嗎？來吃羊蝎子?！?/p>

發(fā)送鍵按下去的瞬間，許嘉看見窗外的落葉飄進來，落在桌子上，像張寫滿字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