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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碾過小區(qū)減速帶,輕微的顛簸將宋亞軒從麻木的呆滯中驚醒。他跟著母親下車,走進單元樓,乘坐電梯,整個過程都低垂著頭,像一抹沉默的影子??诖锏氖謾C安靜得出奇,那持續(xù)不斷的震動仿佛只是一場幻覺,卻在他心里留下了更深、更持久的余震。
“咔噠”一聲,家門在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世界的空氣,也仿佛將他所有的念想和剛剛萌芽的勇氣,都鎖在了門外。家里很安靜,父親還沒下班,只有空調(diào)運轉(zhuǎn)的低鳴,襯得氣氛更加壓抑。
宋母將包掛好,換好鞋,沒有立刻說什么,只是走到客廳倒了一杯水。她的背影挺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quán)威。
宋亞軒沉默地站在玄關(guān),沒有換鞋,也沒有動彈。書包帶子深深勒進他的肩膀,里面裝著的仿佛不是書本,而是沉甸甸的、名為“失望”和“束縛”的巨石。
“把鞋換了?!彼文笡]有回頭,聲音平靜地傳來,帶著慣常的命令口吻。
宋亞軒機械地彎腰,解鞋帶,動作遲緩。每一秒都像是在慢放。
“手機給我?!彼文皋D(zhuǎn)過身,手里端著水杯,目光落在他剛剛直起的身上,語氣不容反駁。
宋亞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尖下意識地觸碰了一下褲袋里那個長方形的硬物。那里面,可能藏著劉耀文無數(shù)的疑問、焦急,甚至……失望。他幾乎能想象出對方發(fā)送消息時皺著眉、眼神焦灼的樣子。
短暫的沉默在母子之間蔓延??諝庀袷强嚲o的弦。
宋亞軒沒有動。
林母的眉頭蹙了起來,聲音沉了下去:“亞軒。”
兩個字,帶著警告的意味。
宋亞軒抬起眼,看向母親。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眼睛里,此刻盛滿了復雜的情緒,有掙扎,有痛苦,還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極其微弱的反抗。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媽……我……”
“給我?!彼文复驍嗨?,上前一步,直接伸出了手,態(tài)度強硬,沒有絲毫轉(zhuǎn)圜的余地,“在你搞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之前,手機我先替你保管。以后放學就回家,需要用手機查資料,在我監(jiān)督下用?!?/p>
監(jiān)督。保管。
這些詞語像冰冷的鎖鏈,一圈圈纏繞上來。最后一點與外界、與那個人的聯(lián)系,也要被徹底斬斷了。
宋亞軒看著母親伸出的手,那只手曾經(jīng)溫柔地撫摸過他的額頭,此刻卻像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他的心臟像是被浸泡在冰水里,收縮著,帶來尖銳的疼痛。最終,那一點點剛剛冒頭的反抗苗頭,在母親強硬的目光下,無聲地熄滅了。
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從口袋里掏出手機,冰涼的機身似乎還殘留著之前頻繁震動帶來的微弱熱意。他猶豫了一下,指尖在那漆黑的屏幕上輕輕摩挲了一下,仿佛能觸摸到那些未讀的消息,然后,才萬般不舍地、將它放到了母親攤開的掌心上。
動作輕得像是在告別。
宋母面無表情地接過手機,看也沒看,直接轉(zhuǎn)身走向主臥:“去你房間看書。五點半出來吃飯,六點準時開始線上加訓。競賽老師的時間很寶貴,別耽誤。”
主臥的門被關(guān)上,甚至傳來了輕微的反鎖聲——大概是去放手機了。
宋亞軒還僵在原地,手心里空落落的,只剩下冰冷的汗意。他站了很久,才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回自己的房間。
房間依舊整潔、安靜,書桌上堆滿了各種競賽習題集和試卷,像一座座沉默的堡壘,象征著他本該全力以赴的“正途”。窗外,天空不知何時陰沉了下來,灰蒙蒙的云層低垂,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他放下書包,卻沒有像母親命令的那樣立刻看書。他只是走到窗邊,怔怔地望著外面開始飄起的細雨。雨絲細密,無聲地劃過玻璃,留下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冰冷的淚。
下午四點。
這個時間點,像一把精準的刻刀,在他心里反復刻畫著。
如果沒有母親的突然出現(xiàn),此刻,他應該和劉耀文一起,坐在通往市中心天文館的公交車上,或者已經(jīng)站在那個巨大的球形建筑外,帶著些許緊張和更多的期待,等待著那片人造星空的降臨。
劉耀文現(xiàn)在在哪里?是不是已經(jīng)在校門口等他了?是不是給他發(fā)了很多消息,打了很多電話?是不是從最初的興奮雀躍,變成了疑惑不安,再到現(xiàn)在的……失望和生氣?
想到劉耀文可能會有的反應,宋亞軒的心臟就一陣陣揪緊。他失約了。連一句解釋都沒有。在那個人的世界里,他大概又一次當了逃兵,一個言而無信、莫名其妙的人。
酸澀的情緒洶涌而上,堵在喉嚨口,哽得發(fā)痛。他用力閉上眼睛,將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試圖用那一點冰冷來鎮(zhèn)壓內(nèi)心翻騰的海嘯。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凌遲。
五點半,他機械地走出房間,沉默地吃完母親準備的、同樣沉默的晚餐。飯菜吃在嘴里,味同嚼蠟。
六點整,他準時坐在書桌前,打開電腦,登錄線上會議軟件。競賽輔導老師嚴肅的面孔出現(xiàn)在屏幕上,開始講解復雜的電磁學難題。
宋亞軒盯著屏幕,手指握著筆,攤開筆記本,做出認真聽講的樣子。然而,老師的講解聲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根本無法進入他的大腦。他的思緒早已飄遠,飄向那個下著雨的校門口,飄向那個可能還在等待、或者已經(jīng)失望離開的人身邊。
筆記本上,無意識的筆尖落下,不是公式和推導,而是一個又一個凌亂的、反復描畫的字母:LYW LYW LYW
等他猛然驚覺時,整頁紙的空白處幾乎都被這三個字母填滿了。他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用手掌捂住那些字跡,心臟狂跳,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門口——房門緊閉,母親應該在外面客廳。
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和自我厭棄感攫住了他。他連集中注意力都做不到了。
線上的加訓持續(xù)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對宋亞軒而言,漫長得像一個世紀。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只知道當老師終于說出“今天就這樣”時,他幾乎是瞬間癱軟在了椅子上,感覺身心俱疲。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窗戶,像是某種急切而混亂的伴奏。
母親推門進來,看了一眼他屏幕上結(jié)束會議的界面,又掃了一眼他面前攤開的筆記本——那寫滿“LYW”的一頁早已被他慌亂地翻了過去。
“訓練完了就早點洗漱休息?!彼文傅恼Z氣似乎緩和了一些,但目光依舊帶著審視,“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心思收回來?!?/p>
宋亞軒沒有回應,只是沉默地合上筆記本。
母親看了他幾秒,似乎想再說點什么,最終只是嘆了口氣,轉(zhuǎn)身離開,卻沒有再把門完全帶上,留了一道縫隙。
宋亞軒在書桌前又坐了很久,直到客廳的燈熄滅,母親回了主臥,家里徹底陷入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雨聲依舊喧囂。
他這才緩緩起身,動作僵硬地拿出換洗衣物,走進浴室。溫熱的水流沖刷在身上,卻無法驅(qū)散心底那股冰冷的寒意和空茫。鏡子里的人,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洗完澡,他關(guān)掉浴室的燈,卻沒有立刻回臥室。他鬼使神差地、悄無聲息地走到客廳的窗簾后面。
透過被雨水模糊的玻璃窗,他下意識地望向樓下小區(qū)門口的方向。
路燈在雨幕中散發(fā)出昏黃的光暈,空無一人。只有被風吹動的樹葉和地面上濺起的零星水花。
也是。這么晚了,雨又這么大。他怎么還可能等在那里。
宋亞軒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心里說不出是失落還是松了一口氣。一種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燈,躺在床上。黑暗中,雨聲變得更加清晰,敲打在心上,泛起無盡的涼意。他睜著眼睛,毫無睡意,腦海里反復回放著今天發(fā)生的一切:母親嚴肅的臉、劉耀文亮晶晶的眼睛、那片藍色的星海、以及……那個再也無法兌現(xiàn)的約定。
就在這時,窗外雨聲的節(jié)奏似乎發(fā)生了細微的變化。
夾雜在嘩啦啦的雨聲中,好像有什么別的聲音……
很輕微,很固執(zhí)。
像是……小石子之類的東西,一下,又一下,敲擊在樓下什么地方的聲音?
宋亞軒起初以為是錯覺,是風吹動什么東西撞擊發(fā)出的聲響。
可是,那聲音停頓了一下,又再次響起。
嗒。嗒嗒。
很有規(guī)律。并不響亮,但在寂靜的雨夜里,卻顯得異常清晰。
而且,那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正對著他的窗下?
宋亞軒的心臟猛地一跳。他倏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屏住呼吸,側(cè)耳傾聽。
嗒。嗒嗒嗒。
聲音又響了!這次更加清晰!
絕對不是錯覺!
他赤著腳,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沖到窗邊,猛地拉開窗簾,也顧不上會不會被母親發(fā)現(xiàn),急切地將臉貼近冰冷的玻璃窗,向下望去——
昏黃的路燈光線下,密集的雨幕之中,樓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樹下,赫然站著一個身影!
那人沒有打傘,全身早已被雨水淋得濕透,單薄的夏季校服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略顯狼狽的輪廓。他正仰著頭,任由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頰,一只手卻固執(zhí)地、一次又一次地,朝著宋亞軒窗口的方向,扔著小小的石子。
就在宋亞軒看清他的瞬間,樓下的人似乎也敏銳地察覺到了窗簾的動靜。
仰起的臉上,雨水縱橫,卻絲毫無法掩蓋那雙驟然亮起的、即使在黑夜和雨幕中也依舊灼灼發(fā)光的眼睛。
是劉耀文!
他居然……真的來了!在這樣的大雨里!不知道已經(jīng)等了多久!
四目相對,隔著冰冷的玻璃和滂沱的雨幕。
劉耀文停下了扔石子的動作。他抬起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然后,朝著樓上的窗口,用力地、大幅度地揮動起手臂。
即使看不清他的表情,宋亞軒也能感受到那動作里蘊含的急切、擔憂,和一種失而復得的、近乎瘋狂的喜悅。
緊接著,劉耀文像是想到了什么,慌忙地從自己濕透的褲兜里掏著什么。他掏得很急,動作有些笨拙。
最后,他掏出了那個宋亞軒見過的、淺藍色的、印著外文的——
薄荷糖盒子。
他高高地舉起那個小小的盒子,像是舉起什么至關(guān)重要的旗幟,朝著宋亞軒的窗口,不停地搖晃著。
雨聲嘩啦。
糖盒在昏黃的光線下,反射著微弱而固執(zhí)的光。
宋亞軒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能抑制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驚呼。淚水毫無預兆地沖破了所有防線,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窗外那個固執(zhí)得像個傻子一樣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