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尖無意識地攥緊錦被,喉間突然哽著半句未問出口的話——那些在夢境里翻涌的權謀與血光,究竟是她病中臆想,還是刻在顧崢骨血里的前塵?
顧崢喉結微動,率先打破沉默:“這里是柳莊,你昏睡了將近半月?!彼f著,伸手替她攏了攏滑落的絲被,指腹擦過她腕間淡青的脈絡,“可還疼?”
“不疼了?!彼孤涞慕廾?,忽然想起夢里他站在城下時,盔甲上凝結的霜花也是這樣簌簌墜落。
她的喉間泛起澀意,卻在開口時化作極輕的呢喃:“顧云舟,我……做了一個夢?!?/p>
顧崢的手微微一頓,問道:“什么夢?”
她咬了咬唇,目光有些游離:“夢里……有很多血,我站在城樓上,而你帶著千軍萬馬在城樓下,讓我跟你走,但我沒有?!?/p>
顧崢沉默片刻,指尖慢慢蜷起,又緩緩展開,覆上她冰涼的手背,聲音低沉而沙?。骸叭粑艺f,那不是夢呢?”
窗外的竹影忽然晃了晃,她怔了怔,旋即低頭輕笑:"那我想代她同你說,我不要你記住我,我只愿你能好好活著,恰似那離離原上之草木,歲歲經(jīng)枯榮,歲歲皆安寧。”
她的聲音很輕,卻如同重錘,一下下撞擊著顧崢的心。
他喉結輕滾,正欲開口,窗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由遠及近,清晰可聞。
祁婉下意識地循聲望去,然而,下一刻,她聽到了那道讓她無數(shù)次在夢魘中驚醒的聲音,這一次,終于裹著桃花香飄進了窗欞。
“小裴大夫來看笙笙啦!可曾用過飯?今日她柳叔燉了竹蓀雞湯,可香了,不如留下來用頓飯吧!”
“好啊,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正巧餓著呢!”裴煜笑著應下,眸光卻若有似無掃過祁婉虛掩的閨房竹簾,“殿下還未醒嘛?”
含蓉輕嘆一聲:“今早去瞧時仍昏睡著,這段時日多虧了你和侯爺?shù)南ば恼樟?,我們都不知道……?/p>
話音未落,已被裴煜半開玩笑的話截斷。
“柳姨這話可折煞我了,”他揚了揚手中的藥包,面上帶著幾分戲謔,“若真想謝,倒不如將你家笙笙許給我們其中一人?!?/p>
此話一出,顧崢眉峰驟冷,剛要起身,祁婉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
“不過是句玩笑話罷了,犯不著當真。”
恰在這時,含蓉的聲音再次響起,語氣中滿是對她的疼惜,“旁的都好說,唯獨這樁事不成。我家笙笙這些年吃了太多的苦,我只盼著她能親自挑選那個真心喜歡之人,一個能毫無保留地包容她,體貼入微地照顧她,更能傾盡全力護她一世周全的人?!?/p>
……傾盡全力護她周全的人。
祁婉心口發(fā)燙,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顧崢掌心的繭子。
顧崢像是感受到了她指尖輕柔的摩挲,旋即微微用力,將她的手更緊地握在掌心。
祁婉緩緩抬眸,與顧崢目光相撞,四目相對間,周遭喧囂驟然消隱。
她看到顧崢眼中那片深沉的愛意,如同深潭漣漪,圈圈映著她的影子。
突然,門“吱呀”一聲被推開,陽光裹挾著來人一同涌入屋內(nèi)……
祁婉本能想抽回手,顧崢卻攥得更緊。
含蓉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微怔:"這......"
“柳姨,這你還看不出來嘛?”裴煜從旁笑著插話道:“他們?nèi)粽娴暮翢o干系,誰會豁出命去救你家笙笙?”
含蓉聞言,眼角細紋漾起溫柔笑意:“我呀,早就瞧明白了。侯爺隔三岔五便來,夜夜守在她身邊,任誰瞧了,都能看出其中情意。只是我不知笙笙心意如何,如今看來,也是喜歡的?!?/p>
祁婉心中酸澀,抬眸望向含蓉,忽然注意到她鬢角新添的銀白。
那些藏在烏發(fā)里的霜色,像落在春枝上的雪,讓記憶中永遠腰背挺直的柳姨,忽然有了歲月壓彎的弧度。
“柳姨...”
她緩緩收回手,身形微微一晃,腳步踉蹌著朝著含蓉奔去,隨后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了她,仿佛要將這些年所有的思念與委屈,都融入這一個擁抱之中。
一瞬間,那些積壓在心底許久的委屈,如決堤的洪流般奪眶而出。
過去,她以為他們終會重逢,可后來她才漸漸明白,重逢已然是命運吝嗇給予的恩賜,而回到當初,更是千難萬難。
如今,能親眼見到含蓉,即便她已添了幾分蒼老,于她而言,亦是歷經(jīng)千難萬險才換來的不易。
“柳姨……”她再也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悲慟,泣不成聲,她想告訴含蓉,她這些年過得一點兒都不好,可話到嘴邊,卻化作了無盡的自責,“對不起,我沒能把阿璟帶回來……”
當年,她天真地以為,重活這一世,往昔那些不堪的遭遇便會如同夢幻泡影,再不會重現(xiàn)。
她以為,她會帶著祁云璟堂堂正正地回到柳姨和柳叔身邊,給他們一個圓滿的交代。
然而,殘酷的現(xiàn)實卻將她的幻想擊得粉碎。
含蓉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輕聲道:“笙笙,咱們心里都清楚,這人世間的聚散離合,就如同天邊的流云,聚散皆不由人。只要你和阿璟能吃得香甜,睡得安寧穩(wěn)實,我和你柳叔便比什么都強,別再苛責自己了,好不好?”
她將臉埋在含蓉肩頭,滾燙的淚水瞬間洇濕了含蓉的衣襟,似要將這么多年積攢的所有委屈與自責都宣泄出來。
“瞧瞧,我家笙笙怎么還像個沒長大的小哭包。”含蓉笑著用袖口替她拭淚,而后從袖袋里摸出個油紙包,展開時露出幾塊粉白相間的桃花酥,“快嘗嘗,柳姨手藝可沒退步吧?”
祁婉咬了一口桃花酥,熟悉的香甜在味蕾間散開,她搖了搖頭,聲音帶著些許哽咽:“沒有,很好吃?!?/p>
“那就好,”蓉看著她眼底的怔忪,像是想起了什么,語氣輕柔地補了一句:“長留那孩子在的時候,還興致勃勃地跟我學了好長一段時間呢?!?/p>
祁婉正咬著桃花酥,聽到這話,動作微微一頓,目光下意識地飄向立在一旁的顧崢。
他平日里沉穩(wěn)的模樣,此刻竟有些許慌亂,耳尖微微泛起紅暈。
祁婉看著莫名好笑,“他可有說過,為何要學嗎?”
話語方落,還未等含蓉回答,就見顧崢神色一窘,急忙上前一步,伸手拽住裴煜的衣袖,不由分說地將他往房門外拉去。
裴煜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一頭霧水,腳下踉蹌了幾步,嘴里叫嚷道:“哎?你這是發(fā)哪門子瘋?平白無故把我拽出來作甚?我還沒給她把脈瞧病呢!”
顧崢卻連頭都未回,只是腳步匆匆,急切拋下一句:“稍后再診?!?/p>
含蓉瞧得這一幕,不禁問道:“這到底是唱的哪一出?。俊?/p>
”柳姨,”祁婉回過頭,看著含蓉,道:“他就是顧長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