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程鑫在廢棄的練習室找到那枚齒輪時,指尖被銹跡硌得發(fā)疼。黃銅色的邊緣早就氧化發(fā)黑,齒牙間卡著半片干枯的玫瑰花瓣——是嚴浩翔最喜歡的品種,他總說這種玫瑰的刺最軟,像被磨平棱角的倔強。
空氣里飄著灰塵和霉菌混合的氣息,像他們之間停滯的時光。丁程鑫把齒輪揣進褲兜,金屬的涼意透過布料滲進來,讓他想起七年前那個暴雨夜,嚴浩翔也是這樣把一枚同款齒輪塞進他手里,說“程鑫,等這個機械舞練熟了,我們就用它當舞臺道具”。
那時的嚴浩翔才十五歲,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訓練服,發(fā)梢滴著水,眼里的光卻比練習室的頂燈還亮。他總愛研究各種機械結(jié)構(gòu),說要把齒輪的轉(zhuǎn)動節(jié)奏編進舞蹈里,“就像我們兩個人的動作,咬合著才能轉(zhuǎn)得順”。丁程鑫記得自己當時笑著揉亂他的頭發(fā),說“小屁孩想法還挺多”,轉(zhuǎn)身卻在筆記本上畫滿了齒輪的草圖,標注著“浩翔的舞臺構(gòu)想”。
齒輪是嚴浩翔從舊鬧鐘上拆下來的。那天他們偷偷溜進雜物間,在積灰的紙箱里翻出個掉漆的鬧鐘,嚴浩翔用螺絲刀擰了半天,指尖被劃出血也不在意,舉著拆下來的齒輪歡呼“成了”時,血珠滴在黃銅面上,像顆沒來得及擦去的朱砂痣。
后來那枚齒輪被丁程鑫用透明膠帶粘在舞蹈鏡的角落,他們練舞累了就對著齒輪發(fā)呆,嚴浩翔數(shù)著齒牙念叨“還差三個八拍就能合上”,丁程鑫則盯著他專注的側(cè)臉,心里悄悄數(shù)著他睫毛顫動的次數(shù)。直到有天早上,丁程鑫發(fā)現(xiàn)齒輪不見了,只剩下膠帶殘留的黏痕,像道淺淺的疤。
“是不是你藏起來了?”他拽著嚴浩翔的胳膊追問,少年卻別扭地別過頭,耳根發(fā)紅,“早丟了,誰還留著那破玩意兒?!笨啥〕迢慰匆娝柧毞诖锫冻霭虢赝该髂z帶,心里忽然軟了——原來這小孩是想自己偷偷修好,給他個驚喜。
再后來嚴浩翔突然出國,沒留下一句解釋,只在訓練服的口袋里留下張紙條,上面畫著個歪歪扭扭的齒輪,旁邊寫著“等我回來”。丁程鑫把紙條攥在手里,直到紙角卷得發(fā)皺,也沒等到那句“回來”。倒是有天深夜收到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一張照片:國外街頭的櫥窗里擺著個齒輪形狀的項鏈,配文“看到這個,想起你”。他盯著照片看了整夜,天亮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想起你”三個字,在屏幕上摩挲得發(fā)了熱。
廢棄練習室的地板上還留著他們當年用粉筆畫的站位線,被歲月磨得淡了,卻依然能看出兩個重疊的圓圈。丁程鑫站進自己的圈里,腳尖剛好踩在磨損最嚴重的地方——那里是嚴浩翔總愛踩錯的位置,每次被丁程鑫用腳踹小腿,就委屈巴巴地嘟囔“哥你輕點”,下次卻故意再踩錯,只為看丁程鑫無奈又好笑的表情。
他彎腰撿起角落里的舞蹈鞋,是嚴浩翔的,鞋帶斷了一根,鞋頭磨出個洞。丁程鑫記得這雙鞋的來歷:嚴浩翔第一次拿到演出費,咬著牙買了雙限量版舞鞋,卻在一次練習中為了扶住差點摔倒的丁程鑫,鞋頭磕在鏡子邊緣破了個洞。當時丁程鑫要賠他一雙新的,他卻把破洞對著自己的腳,說“這樣就沒人看出是為了救你弄破的”,眼里的狡黠像只偷到糖的貓。
鞋里掉出個東西,丁程鑫伸手一摸,指尖觸到片硬紙——是張被折成方塊的樂譜,邊緣已經(jīng)脆化。展開來看,是他們當年準備合作舞臺的曲子,嚴浩翔在副歌部分用紅筆寫著“這里程鑫要做托舉”,旁邊畫了個小人被舉起來的簡筆畫,胳膊卻畫得比腿還短。丁程鑫的指腹撫過那歪歪扭扭的線條,忽然想起嚴浩翔總抱怨“哥你太高了,我托舉時總怕摔著你”,卻在每次練習時把腰挺得筆直,額角的汗滴在丁程鑫手背上,燙得像團火。
外面?zhèn)鱽砟_步聲,丁程鑫慌忙把樂譜塞回鞋里,轉(zhuǎn)身時撞進個熟悉的懷抱。嚴浩翔穿著剪裁合體的西裝,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手里卻攥著個生銹的螺絲刀,和當年拆鬧鐘時的樣子重疊在一起。
“你怎么來了?”嚴浩翔的聲音有些發(fā)緊,喉結(jié)滾動著,“這地方早該拆了?!?/p>
丁程鑫盯著他西裝口袋里露出的齒輪項鏈,和當年短信里的照片一模一樣,只是鏈條上的鐵銹紅得刺眼。“來拿點東西?!彼笸肆税氩剑笱驳缴P的把桿,疼得悶哼一聲。
“小心?!眹篮葡枭焓窒敕觯瑓s在中途停住,指尖懸在半空,像怕碰碎什么。丁程鑫看見他無名指上的戒指,鉑金的,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光,和他記憶里那個總愛把齒輪攥在手心的少年,判若兩人。
“聽說你回國發(fā)展了?!倍〕迢蔚皖^踢了踢地上的粉筆畫,“恭喜啊,嚴總?!?/p>
“別叫我嚴總?!眹篮葡璧穆曇敉蝗坏土?,“程鑫,我……”
“當年為什么走?”丁程鑫打斷他,目光像把生銹的刀,“連句再見都吝嗇嗎?”
嚴浩翔的臉色瞬間白了,攥著螺絲刀的手青筋突起?!拔野制飘a(chǎn)了,”他聲音發(fā)顫,像齒輪卡進了石子,“他說只有我去國外聯(lián)姻,才能拿到注資。我怕你知道了擔心,更怕……更怕你覺得我沒用?!?/p>
丁程鑫想起那些年在國外的報道,嚴浩翔和富商千金的訂婚照鋪天蓋地,照片上的少年笑得疏離,像個精致的提線木偶。他當時把報紙撕得粉碎,卻在每個深夜對著那張齒輪照片發(fā)呆,猜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在某個瞬間想起過練習室的燈光。
“聯(lián)姻后來黃了?!眹篮葡璧穆曇舾土?,“她看了我們以前的練習視頻,說‘你們倆的眼神太密了,我插不進去’?!彼麖奈餮b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打開來是枚齒輪形狀的戒指,齒牙上刻著細小的“程”字,“我找了三年才找到同款的工匠,他說這枚齒輪的轉(zhuǎn)動節(jié)奏,和當年鬧鐘上的一模一樣?!?/p>
丁程鑫的視線落在戒指上,忽然想起嚴浩翔出國前最后一次練舞,兩人的動作在某個轉(zhuǎn)身時沒合上,嚴浩翔摔在地上,膝蓋磕出淤青也沒喊疼,只紅著眼圈說“是不是我太笨了,總合不上你的節(jié)奏”。當時自己蹲下來揉他的膝蓋,說“是齒輪還沒找到合適的咬合點”,卻沒告訴他,其實是自己故意放慢了半拍,想多看他一眼。
“太晚了,嚴浩翔?!倍〕迢魏笸酥驳介T把,冰涼的金屬硌得后背生疼,“你的齒輪轉(zhuǎn)了太久,我的節(jié)奏早就變了?!?/p>
嚴浩翔手里的盒子“啪嗒”掉在地上,戒指滾出來,在積灰的地板上轉(zhuǎn)了幾圈,停在粉筆畫的站位線中間。他突然笑起來,笑聲里帶著哽咽,“我就知道……我在國外練了無數(shù)次那個托舉,總怕接不住你,結(jié)果回來才發(fā)現(xiàn),你早就不需要我托舉了?!?/p>
丁程鑫看著他彎腰撿戒指時,西裝后領(lǐng)露出的疤痕——是當年為了保護他被掉落的燈架砸的,當時流了好多血,嚴浩翔卻咬著牙說“沒事,比齒輪劃的口子輕多了”。原來有些傷口會結(jié)疤,有些卻會像齒輪的銹跡,在看不見的地方越積越深。
“這個給你?!倍〕迢伟褟牡厣蠐斓凝X輪扔過去,黃銅在空中劃過道弧線,嚴浩翔伸手接住時,指尖被銹跡染成了褐色?!爱斈昴銢]來得及修好的,現(xiàn)在……物歸原主。”
他轉(zhuǎn)身拉開門,陽光涌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把兩個沉默的影子割成兩半。嚴浩翔突然在身后喊“程鑫”,聲音帶著哭腔,“我當年在國外,每天對著齒輪練你的舞蹈片段,數(shù)著齒牙算時差,就怕忘了你的節(jié)奏……”
丁程鑫的腳步頓了頓,卻沒回頭。他知道有些齒輪一旦生了銹,就算勉強咬合,也只會在轉(zhuǎn)動時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不如就讓它留在廢棄的時光里,至少還能記得當初轉(zhuǎn)得最順的模樣。
走出練習室很遠,他摸了摸褲兜,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才慌亂中,把那枚生銹的齒輪帶了出來。指尖捻著氧化的黃銅,忽然想起嚴浩翔說過“齒輪要上油才能轉(zhuǎn)得久”,可他們之間那瓶名為“時光”的潤滑油,早就在等待里揮發(fā)殆盡了。
街角的花店飄來玫瑰的香氣,丁程鑫抬頭看見櫥窗里擺著齒輪形狀的胸針,和當年短信里的項鏈同款。他站在櫥窗前看了很久,直到店員問“需要幫您包起來嗎”,才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
褲兜里的齒輪硌著掌心,像顆生了銹的心臟,在空曠的街道上,輕輕發(fā)出“咔噠”一聲,像是某個咬合不上的節(jié)奏,終于承認了自己的停滯。
丁程鑫走到街角時,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條陌生號碼的短信,只有一張照片:嚴浩翔蹲在廢棄練習室的地板上,手里捏著那枚生銹的齒輪,背景里,粉筆畫的站位線被夕陽染成了橘紅色。照片下面沒有字,卻比任何語言都更像一聲嘆息。
他盯著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動暗下去,映出自己模糊的臉。剛回國那陣子,他總在深夜開車繞到練習室附近,看著三樓的窗戶從漆黑到亮起微弱的光——是嚴浩翔回來了,他憑著直覺就知道。有好幾次,他停在樓下,看著那扇窗的燈光從深夜亮到凌晨,手指在撥號鍵上懸了又懸,終究還是按滅了屏幕。
就像此刻,他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手里攥著手機,指腹反復摩挲著那個陌生號碼。嚴浩翔的新號碼,是昨天經(jīng)紀人輾轉(zhuǎn)發(fā)來的,附言說“嚴總說,你或許會想聯(lián)系他”。丁程鑫當時只淡淡回了句“知道了”,卻把號碼存進了通訊錄,備注是那個早就爛熟于心的齒輪圖案。
手機又震了一下,還是那個號碼:“我在你公司樓下的咖啡館等你,帶了樣東西?!?/p>
丁程鑫幾乎是立刻就發(fā)動了車。引擎啟動的瞬間,他聽見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像生銹的齒輪突然被擰動,發(fā)出滯澀的聲響。
咖啡館里彌漫著焦糖瑪奇朵的甜香,嚴浩翔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擺著個絲絨盒子。他穿了件簡單的白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道當年被螺絲刀劃傷的疤——丁程鑫記得那道疤的來歷,是嚴浩翔為了給他修舞蹈室的鏡子,被碎玻璃劃的,當時流了好多血,嚴浩翔卻舉著帶血的手笑,說“哥你看,像不像紅玫瑰的刺”。
“坐。”嚴浩翔推過一杯美式,是丁程鑫慣喝的口味,不加糖不加奶,苦得像沒加糖的黑咖啡。
丁程鑫沒動那杯咖啡,只是看著他:“什么東西?”
嚴浩翔打開絲絨盒子,里面躺著條項鏈,銀質(zhì)的鏈條上掛著兩個咬合的齒輪,一個刻著“程”,一個刻著“翔”,齒牙交錯,剛好組成個完整的圓?!罢夜そ持刈龅?,”他聲音有些發(fā)緊,“這次用了防銹的材質(zhì),不會……不會再壞了。”
丁程鑫的目光落在齒輪的咬合處,那里打磨得異常光滑,顯然是反復調(diào)試過的。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嚴浩翔蹲在雜物間,對著鬧鐘齒輪琢磨了整整一夜,第二天頂著黑眼圈說“哥,我發(fā)現(xiàn)了,齒輪要剛好卡住對方的齒牙,才能轉(zhuǎn)得順”。當時自己還笑他“小傻子,這不是廢話嗎”,現(xiàn)在才明白,有些道理,要等上七年才能真正聽懂。
“嚴浩翔,”丁程鑫的指尖劃過冰涼的桌面,“你知道齒輪為什么會生銹嗎?”
嚴浩翔的動作頓住了。
“因為太久沒轉(zhuǎn)了?!倍〕迢翁а劭聪蛩巴獾年柟饴湓谒廾?,投下淺淺的陰影,“我們之間的那組齒輪,停轉(zhuǎn)太久了,就算換了新的材質(zhì),也找不回原來的轉(zhuǎn)速了?!?/p>
嚴浩翔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盒子,指節(jié)泛白:“可我一直在練……我把我們當年的舞蹈視頻翻出來,每天對著練,就怕忘了你的節(jié)奏。我甚至……甚至找了當年的編舞老師,把每個動作都拆解成齒輪的轉(zhuǎn)動角度,我以為……”
“你以為這樣就能回到過去?”丁程鑫打斷他,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走的那七年,我換了三個舞蹈室,跳壞了十五雙舞鞋,我早就不是當年那個需要你托舉的丁程鑫了。你的齒輪還停留在七年前,可我的,早就跟著新的節(jié)奏轉(zhuǎn)了。”
他起身時,帶倒了椅子,發(fā)出刺耳的聲響。嚴浩翔猛地站起來,手里的項鏈掉在地上,兩個齒輪摔開,在光滑的地板上滾了幾圈,停在不同的角落,像兩個再也無法咬合的影子。
“丁程鑫!”嚴浩翔的聲音帶著哽咽,“你就這么不想……不想再試試嗎?”
丁程鑫彎腰撿起那兩個齒輪,冰涼的金屬硌在掌心。他把刻著“程”的那個放在桌上,把刻著“翔”的那個塞回嚴浩翔手里:“這個還給你?!彼D了頓,補充道,“當年你留的那張紙條,我還留著。上面的齒輪,我數(shù)過了,有十七個齒牙。”
嚴浩翔的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砸在手里的齒輪上,暈開一小片水漬。他終于明白,丁程鑫什么都記得,記得齒輪的齒數(shù),記得疤痕的來歷,記得咖啡的口味,只是這些記得,早已被時光釀成了苦酒,再也回不到最初的甜。
丁程鑫走出咖啡館時,陽光正好,曬得人有些發(fā)燙。他摸了摸口袋,那枚從練習室?guī)С鰜淼纳P齒輪還在,硌得掌心微微發(fā)疼。他把它掏出來,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看著那抹黃銅色沒入黑色的陰影里,像一個終于被埋葬的秘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最后一次,是嚴浩翔的消息:“我等你,多久都等?!?/p>
丁程鑫沒有回。他抬頭看向前方,街道盡頭的大屏幕上,正播放著他新舞臺的預(yù)告,鏡頭里的他跳著利落的舞步,眼神堅定,身后的伴舞們動作整齊劃一,像一組完美咬合的新齒輪,轉(zhuǎn)得流暢而有力。
風吹過,帶著初夏的暖意,丁程鑫深吸一口氣,邁開腳步往前走。身后咖啡館的玻璃門被推開,他沒有回頭,只是聽見身后傳來齒輪落地的輕響,像一聲遲來了七年的,無聲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