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太醫(yī)院“六直”按部就班的忙碌與沈閑華內心焦灼的等待中，一日日流過。她每日依舊埋首于故紙堆與藥材間，神色平靜，舉止恭謹，將那份急于探尋父親下落的迫切深深壓在心底，如同蟄伏的火山。

她知道，通往“宮直”、接近真相最關鍵的那把鑰匙，攥在長春宮那位尊貴的主子手里。自她考入太醫(yī)院，皇后便再無宣召。這并非疏遠，沈閑華心知肚明——皇后胎象漸穩(wěn)，自有太醫(yī)院最資深的御醫(yī)請平安脈，她這個新晉的九品吏目，若無特旨，根本不夠格隨意入宮請見。她在等，等一個皇后需要她、或者說，需要她那份“與眾不同”的醫(yī)術的時刻。

這份等待枯燥而磨人。直到這日散值時分，她剛走出太醫(yī)院那扇沉重的大門，一眼便瞧見不遠處榆樹下，那個熟悉挺拔的身影。

富察傅恒并未穿著官服，而是一身墨藍色常服，更襯得身姿如玉樹臨風。他牽著一匹神駿的黑馬，似乎已等候了片刻，見到她出來，目光便迎了上來，嘴角自然地牽起一絲笑意。

“沈姑娘。”他牽馬走近，語氣熟稔中帶著恰到好處的客氣，“散值了？”

“富察大人?！鄙蜷e華斂衽行禮，心中飛快權衡。他出現在這里，絕非巧合。“大人可是…又感不適？”她目光落在他牽馬的右臂上。

傅恒聞言，略顯尷尬地笑了笑，活動了一下右肩胛處：“讓姑娘見笑了。今日在校場多練了會兒弓馬，老地方又有些酸脹僵硬，想起姑娘上次手法精妙，便冒昧前來，想再勞煩姑娘一次?！彼D了頓，又補充道，“本想去府上叨擾，又恐唐突，便在此等候了?！?/p>

話說得合情合理，態(tài)度也足夠誠懇。但沈閑華敏銳地捕捉到他眼底一絲不易察覺的、或許連他自己都未完全意識到的期待，那并非全然是對治療的渴望。

她心中了然。自她入太醫(yī)院，富察家，或者說皇后娘娘，需要一個新的、更自然的理由來維持與她的聯系。頻繁召見一個低等吏目入宮過于扎眼，而讓皇后的親弟弟、皇上看重的未來棟梁“偶染微恙”，時不時來尋這位頗有口碑的新女醫(yī)診治，則顯得順理成章得多。這既是庇護，也是一種無聲的提醒和維系。

“大人客氣了。能為大人緩解不適，是下官的榮幸。”沈閑華從善如流，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屬于醫(yī)者的溫和笑容，“此處不便施為，若大人不棄，可至下官家中稍坐片刻?！?/p>

“如此甚好，有勞姑娘?！备岛銖纳迫缌?。

兩人一前一后，穿過漸漸安靜下來的街巷。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傅恒牽著馬，走在稍前半步的位置，偶爾會側頭與她交談幾句，問些太醫(yī)院當值是否辛苦、可還適應之類的閑話，語氣溫和關切。

沈閑華一一應答，言辭謹慎而得體，既不過分熱絡，也不顯疏離。她心里明鏡似的，將這番互動全然歸因于皇后的政治智慧和富察家的投資策略。她甚至有些冷漠地想著，這位富察公子，恐怕也是聽從姐姐安排，前來執(zhí)行這“友善”任務的一環(huán)吧？倒是演得頗為自然。

若是讓此刻正暗自欣喜于又能與她多說幾句話、覺得這夕陽巷落都格外順眼的傅恒知道她這番心思，怕是真要懊惱得捶胸頓足，大呼冤枉。他那點剛剛萌芽、懵懂不清的少年心思，在她冷靜到近乎冷酷的算計面前，顯得如此…一廂情愿。

到了小院，沈母見傅恒又來，雖有些驚訝，但經過上次，已能從容應對，行了禮便去準備茶水。

依舊是在那間簡陋卻潔凈的堂屋，沈閑華凈手焚香，這是她的一種習慣——以示對醫(yī)術的敬重，讓傅恒背對自己坐好。

指尖隔著一層薄薄的府綢，再次觸及他緊繃的肩背肌肉。這一次，沈閑華的心境與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是機緣巧合，帶著試探與結交的目的。而此次，她明確地將對方視為“皇后派來的聯絡人”和“需要維持良好關系的權貴”，動作更加精準、專業(yè)，卻也…更帶了一種公事公辦的疏離感。

她仔細按壓著穴位，感受著肌肉下細微的結節(jié)與條索，心中判斷著氣滯血瘀的程度，手下或揉或按，或捏或拿，力道透達，每一次落點都精準無比，帶來一陣陣酸脹痛楚過后的極致松快。

傅恒忍不住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嘆息，只覺得連日來的疲憊和緊繃都在那看似纖弱卻蘊藏著奇妙力量的手指下漸漸消融。他閉上眼，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移動軌跡，能聽到她輕緩的呼吸聲，能聞到那股縈繞在她發(fā)間衣上的、淡淡的清苦藥香…這氣息讓他莫名地心安，甚至生出一絲貪戀。

屋內很靜，只有燭火偶爾噼啪的輕響和彼此清淺的呼吸聲。

“姑娘近日在太醫(yī)院…可還順利？”傅恒忍不住開口，打破這過于靜謐卻讓他心跳有些失序的氣氛。

“勞大人動問，一切都好。諸位前輩頗為照顧?！鄙蜷e華語氣平穩(wěn)，手下未停。

“那便好?！备岛泐D了頓，似乎想找些話說，“聽聞太醫(yī)院藏書極豐，姑娘想必如魚得水?！?/p>

“確是。諸多古籍珍本，令人大開眼界?！鄙蜷e華答得滴水不漏，心中卻想，他果然是在替皇后詢問她的狀況和心態(tài)。

又是一陣沉默。傅恒發(fā)現，只要話題一離開醫(yī)術或公務，對方便會用一種禮貌而疏遠的方式將話題結束或引開。這讓他有些淡淡的挫敗感。

治療完畢，傅恒活動了一下肩臂，果然輕松自如，仿佛卸下千斤重擔。他再次真誠道謝。

沈閑華微微一笑，那笑容禮貌而專業(yè)：“大人不必客氣。日后若再感不適，可直接遣人來太醫(yī)院尋下官便是，不必親自勞頓等候。”她這話，既是客氣，也是微妙地劃清界限，暗示公事公辦即可。

傅恒卻似未聽出這層意思，反而因她話中“日后”二字而心中一喜，爽快應道：“好！那日后怕是要多叨擾姑娘了！”

沈閑華：“…” 看來這位公子哥執(zhí)行姐姐的命令還真是…不遺余力。

送走傅恒，沈閑華看著桌上他留下的、遠超出尋常診金的豐厚謝禮，神色平靜。她將銀錢收起，心中盤算著又能多買些好藥材給母親調理，或是打點太醫(yī)院中或許能用得上的人。

沈母在一旁看著，欲言又止。她活了半輩子，豈會看不出那富察公子眼中不同于尋常病患的光彩？但看著女兒那副全然沉浸在自身目標中、冷靜得近乎無情的側臉，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輕輕嘆了口氣。年輕人的事，由他們去吧。她只盼著女兒平安。

此后，傅恒果然隔三差五便會“偶感不適”，有時是肩背，有時是練武后的腿酸，總能找到理由來尋沈閑華。有時在太醫(yī)院門口等她散值，有時直接遞帖子到小院。

沈閑華一律以專業(yè)態(tài)度接待，認真診治，言語客氣而保持距離。她將這份“特殊關照”完全歸功于皇后的政治手腕和富察家族的投資，并巧妙地利用起這份“關照”。偶爾，她會在“閑聊”中，似無意間提及太醫(yī)院某些老御醫(yī)的古怪脾氣、或是某位管事吏目的刁難，不過幾日，那些麻煩便會神奇地消失或緩解。她心中冷笑，越發(fā)肯定了自己的判斷。

而她不知道的是，傅恒每次前來，固然有姐姐暗示要與這位“有用”的女醫(yī)保持良好關系的因素在，但更多的，是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想要見到她的渴望。每次治療時那短暫的、安靜的相處，她身上那冷靜又專注的氣息，偶爾談及醫(yī)術時眼中迸發(fā)的光彩，都像磁石一樣吸引著他。他懊惱地發(fā)現，自己竟開始期待起那些小小的“不適”來。

這一日，傅恒又來。此次的理由是“夜間偶有驚悸，睡眠不安”。沈閑華診脈后，發(fā)現他脈象略弦數，心火稍旺，確有些思慮過度之象，便為他行了一套安神定志的針法，又開了副簡單的代茶飲方子。

治療時，傅恒狀似無意地提起：“聽聞近來宮里不太太平，長春宮那邊…似乎抓了幾個手腳不干凈的奴才，姐姐動了大氣，好在娘娘鳳體無礙?！?/p>

沈閑華捻針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頓。

來了！

她等待的風波，終于開始顯露征兆了么？

她面色不變，仿佛只是聽著尋常閑話，淡淡道：“皇后娘娘鳳體安康乃是重中之重。些微宵小，自有宮規(guī)處置?！?/p>

傅恒看著她平靜的側臉，心中有些訝異于她的鎮(zhèn)定，又道：“是啊。只是經此一事，姐姐愈發(fā)謹慎了，飲食用藥，皆要再三查驗?！彼@話，已是透露出不少信息。

沈閑華心中雪亮。這恐怕不僅僅是“手腳不干凈”那么簡單?；屎笥性?，不知礙了多少人的眼，那些陰私手段，已經開始浮出水面了。

她收起銀針，語氣依舊平穩(wěn)：“娘娘謹慎些是應當的。大人回去也可勸慰娘娘，靜心養(yǎng)怡，勿為瑣事煩擾，于龍?zhí)プ钍怯幸妗！?/p>

傅恒點頭稱是，看著沈閑華冷靜地收拾藥箱，那雙清冽的眼眸中仿佛沒有任何事情能引起波瀾。他心中不禁生出幾分佩服，又夾雜著些許難以言喻的失落——她似乎永遠都能如此冷靜，仿佛一尊白玉雕成的醫(yī)者神像，悲憫卻…沒有溫度。

送走傅恒，沈閑華關上門，背靠著門板，深深吸了一口氣。平靜的面具終于卸下，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魑魅魍魎，終于開始行動了。

那么，她等待的那個機會，或許…也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