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第一縷微光透過窗欞灑入長春宮時,經(jīng)歷了整整一夜煎熬的殿內(nèi),終于迎來了一個相對平穩(wěn)的時刻。
富察容音的長睫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入眼是熟悉的鳳帳頂,但周身如同被碾碎般的劇痛和深入骨髓的虛弱感,以及腦海中殘存的熾熱與窒息的恐怖記憶,讓她瞬間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剛從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
“娘娘!您醒了!”一直守在榻邊的明玉第一個發(fā)現(xiàn),驚喜地低呼出聲,眼眶立刻紅了。
這聲呼喚讓外間正低聲與太醫(yī)商議后續(xù)藥方的沈閑華立刻快步走了進來。
“娘娘,”沈閑華走到榻邊,仔細端詳富察容音的面色,又輕輕執(zhí)起她的手腕診脈。脈象雖仍細弱,卻已有了清晰的節(jié)律,不再似昨日那般散亂欲絕。熱度也退了不少,只是身體依舊十分虛弱?!澳杏X如何?可還有何處特別不適?”
富察容音張了張嘴,喉嚨干澀沙啞,幾乎發(fā)不出聲音。明玉連忙用溫軟的棉簽蘸了溫水,輕輕濕潤她的嘴唇。
“孩子…”富察容音用盡力氣,吐出兩個最牽掛的字眼,目光急切地尋找。
“小阿哥無恙?!鄙蜷e華立刻柔聲安撫,示意乳母將包裹得嚴實的小阿哥抱近些,“娘娘放心,小阿哥吉人天相,熱度已退,呼吸也順暢多了,只是仍需精心養(yǎng)護?!?/p>
看到兒子雖然瘦小卻呼吸平穩(wěn)地睡在襁褓中,富察容音眼中瞬間盈滿了淚水,那是一種劫后余生、失而復(fù)得的巨大慶幸與后怕。她目光轉(zhuǎn)向沈閑華,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激,虛弱地伸出手。
沈閑華連忙握住她冰涼的手。
“沈…姑娘…”富察容音的聲音微弱如絲,卻清晰無比,“又…又是你…救了本宮…和皇兒…”
“娘娘洪福齊天,臣只是盡了本分?!鄙蜷e華垂下眼簾,謙恭回應(yīng)。
富察容音卻搖了搖頭,淚水滑落枕畔:“本宮…知道…這次…不同尋常…若非你…”她喘了口氣,積蓄著力量,“昨日…究竟…發(fā)生了何事?本宮依稀只記得…渾身滾燙…喘不過氣…孩子…”
沈閑華與明玉對視一眼,明玉輕輕點頭。沈閑華便斟酌著詞語,將昨日產(chǎn)后突發(fā)高熱、疑似風(fēng)寒實則為陰毒所害、緊急搜查、發(fā)現(xiàn)毒粉、以及后續(xù)的驚險救治,簡明扼要地稟告了富察容音,自然略去了其中許多令人心驚肉跳的細節(jié)和皇帝的震怒,只強調(diào)了如今毒害已暫解,需安心靜養(yǎng)。
富察容音靜靜地聽著,蒼白的臉上血色盡失,眼中先是震驚,繼而化為深沉的悲涼與憤怒。她緊緊攥住了沈閑華的手,指甲幾乎掐入對方掌心。
“好…好狠毒的心腸…”富察容音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終究是太過虛弱,連憤怒都顯得無力。她再次睜開眼時,目光中只剩下一片澄澈的感激與依賴,“沈姑娘…本宮和皇兒的性命…今后…便多仰仗你了…”
“臣定當(dāng)竭盡全力,護娘娘與皇子周全。”沈閑華鄭重承諾。她能感受到富察容音手中傳來的微顫,那不僅僅是因為虛弱,更是一種信任的托付。
消息很快也傳到了宮外傅恒的耳中。
他深夜聽聞長春宮請了太醫(yī),心下不安,卻因?qū)m禁無法探問,一夜輾轉(zhuǎn)難眠。次日一早便設(shè)法打聽,當(dāng)?shù)弥蛉崭徊烊菀襞c小阿哥竟經(jīng)歷了如此一場九死一生的毒害,而竟是沈閑華再次力挽狂瀾時,他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竄起,旋即又被巨大的慶幸和后怕所淹沒。
他幾乎無法想象,若是沒有沈閑華在那關(guān)鍵時刻驚人的洞察力、決斷力和高超的醫(yī)術(shù),后果將會如何…那將是整個富察家族乃至朝廷都無法承受的劇痛。
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在他心中洶涌澎湃——是對她安危的擔(dān)憂,是對她臨危不亂、救治有方的由衷欽佩,更是那種難以抑制的、為她感到驕傲和…心動。
為了親眼確認沈閑華無恙,他立刻入宮探視,在長春宮外殿,他見到了正從內(nèi)殿出來的沈閑華。
她眼下有著淡淡的青黑,面容帶著顯而易見的疲憊,但眼神依舊清亮而專注,正低聲與太醫(yī)商量囑咐著今日用藥的細微調(diào)整。
“沈姑娘!”傅恒快步上前,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急切。
沈閑華聞聲抬頭,見到是他,微微福了一禮:“傅恒大人?!?/p>
“你…你沒事吧?”傅恒的目光迅速在她身上掃過,確認她沒有受傷或不適,才稍稍安心,“昨日之事,我已聽聞…真是太兇險了?!?/p>
“有勞大人掛心,我無事?!鄙蜷e華語氣平靜,“娘娘和小阿哥也已暫時脫險,仍需靜養(yǎng)?!?/p>
“我都聽說了?!备岛憧粗v卻堅毅的側(cè)臉,心中涌起萬千感慨,千言萬語到了嘴邊,最終只化為一句低沉而真誠的贊嘆,“昨日…多虧有你在。沈姑娘,你…真的很了不起?!?/p>
他的目光灼熱,帶著毫不掩飾的欽佩與某種更深的情感。沈閑華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別開臉,低聲道:“分內(nèi)之事罷了。大人若無事,臣還需去查看藥煎得如何了?!?/p>
“哦,好,你快去忙。”傅恒連忙讓開道路,目送著她匆匆離去的背影,心中那份悸動與牽掛,愈發(fā)濃烈。他暗自下定決心,追查“瑞麟香”和此次毒害之事,他必須更加盡力,絕不能再讓她獨自面對這樣的風(fēng)刀霜劍。
接下來的日子,沈閑華的全部心神都投入到了對皇后和小阿哥的精心調(diào)理上。
富察容音產(chǎn)后體虛,又經(jīng)此寒毒重創(chuàng),元氣大傷。沈閑華為其制定的調(diào)理方案極盡細致:藥膳上,摒棄一切滋膩大補之物,以清淡溫和、益氣養(yǎng)血為主,如山藥粥、當(dāng)歸生姜羊肉湯、黃芪燉乳鴿等,少量多次喂食;針灸則側(cè)重于足三里、關(guān)元、氣海、三陰交等培補先天后天之本的要穴,手法以補為主,溫和刺激,激發(fā)身體自愈能力;同時,她格外關(guān)注富察容音的情緒,時常溫言開解,鼓勵她為了小阿哥也要安心靜養(yǎng),慢慢恢復(fù)。
對于小阿哥,則更是小心翼翼。嬰兒臟腑嬌嫩,此次中毒對其肺系和根本損傷不小。沈閑華用的藥量極輕,多以藥性平和的藥材煎湯后,由乳母服用,通過乳汁過給孩子,或是用極稀的藥液滴入口中。她每日數(shù)次為小阿哥輕輕推拿手指、腳趾、背部穴位,促進氣血循環(huán),增強抵抗力。密切關(guān)注著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吃奶、每一次睡眠。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富察容音和小阿哥的身體都在以緩慢卻穩(wěn)定的速度恢復(fù)著?;屎蟮拿嫔珴u漸有了光澤,能稍微坐起片刻,說話也有了力氣。小阿哥的嗆咳基本消失,呼吸平穩(wěn),哭聲也一日比一日響亮有力,雖然比起足月健康的孩子仍顯瘦弱,但已脫離了危險期。
然而,沈閑華并非兩耳不聞窗外事。盡管她刻意不去打聽李嬤嬤和幕后黑手的審訊結(jié)果——她知道那不是她該過問的領(lǐng)域——但長春宮內(nèi)外的氣氛變化,她還是敏銳地察覺到了。
皇帝來的次數(shù)似乎少了些,每次來時,雖然對皇后溫言撫慰,看著小阿哥的眼神也充滿憐愛,但眉宇間總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郁與冰冷的怒意。他與富察容音低聲說話時,偶爾流露出的只言片語,也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沉重。
李玉和皇帝身邊的貼身太監(jiān)宮女們,行事更加謹慎小心,幾乎不敢發(fā)出任何多余的聲響。
前來探視的妃嬪,笑容似乎更加勉強,言語間試探的意味多于真正的關(guān)懷。連太后派來問候的嬤嬤,眼神也似乎比以前更深沉難測。
宮中巡邏的侍衛(wèi)明顯增加了,尤其是夜晚,腳步聲似乎更加整齊而頻繁。
一種無形的、緊繃的、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著紫禁城,仿佛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死寂。每個人都在小心翼翼地行走,低聲說話,眼神交匯時帶著心照不宣的猜測與恐懼。
沈閑華知道,那場由毒粉引發(fā)的風(fēng)暴,正在皇宮深處暗涌激蕩,皇帝顯然已經(jīng)查到了什么,正在醞釀著雷霆之怒。她只是安靜地守在自己的崗位上,更加仔細地檢查每一份呈到皇后和小阿哥面前的飲食藥物,更加警惕地留意著每一個接近的宮人。
她只想守護好眼前這對剛剛從鬼門關(guān)逃回的母子,至于那漩渦深處的黑暗與清算,她知道,自會有人去處理。而她和傅恒所要追查的“瑞麟香”舊案,與眼前這場風(fēng)波,是否有著某種隱秘的關(guān)聯(lián)?這個念頭在她心中一閃而過,卻被她暫時壓下——當(dāng)前,沒有比讓富察容音和皇子徹底康復(fù)更重要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