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的早膳被撤下時，空氣里飄著若有似無的焦糊味——那是少羽讓人把那碗蓮子羹倒進炭火盆的味道。總管太監(jiān)癱在地上，手指摳著金磚的縫隙，像是要在堅硬的地面上挖出條生路。

少羽沒理會他。他捧著錦盒穿過偏殿，腳步卻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御膳房的后院。那里有間獨立的小廚房，是老御廚林伯的住處。

林伯是帶他進宮的人。當年在江南，少羽餓得暈在灶臺邊，是林伯用一碗熱粥救了他，后來又頂著“私自帶外人入宮”的風險，把他塞進御膳房當雜役。少羽的第一雙試毒筷，還是林伯用自己的俸祿，換了根老竹削的。

小廚房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怼斑诉恕钡亩缛饴?。少羽推門進去，看見林伯正背對著他，在案板上剁肉餡。老人的肩膀比去年更駝了，花白的頭發(fā)沾著面粉，手里的菜刀卻依舊穩(wěn)，每一刀下去，肉餡的顆粒都勻得像用尺子量過。

“師父?！鄙儆疠p聲喚道。

林伯手一頓，緩緩轉過身。他的眼睛有些渾濁，但落在少羽身上時，還是透出熟悉的溫和：“陛下的早膳試完了？”

少羽點頭，目光掃過案板。肉餡里混著切碎的荸薺，是做獅子頭的料。陛下近來胃口不好，林伯總說“肉里加些脆的，能開脾胃”，這道荸薺獅子頭，幾乎成了每日必備的菜。

“剛才在養(yǎng)心殿，查出點東西?！鄙儆鸢彦\盒放在桌上，打開，“蓮子羹里有蝕心散，鱸魚腹里藏了青鱗草?！?/p>

林伯的手顫了一下，菜刀“當啷”落在案板上。他彎腰去撿，指尖卻在觸到刀柄時停住了，聲音有些發(fā)緊：“查……查到是誰做的了嗎？”

“還沒。”少羽看著他，“但那碗蓮子羹，是小廚房送過去的。負責燉羹的小徒弟說，今早您親自去看過火。”

林伯猛地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愧疚取代。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嘆了口氣，拿起菜刀繼續(xù)剁肉。只是這一次，刀工明顯亂了，有幾塊荸薺沒切碎，混在肉餡里格外顯眼。

少羽沒再追問。他知道林伯的性子，老實了一輩子，連踩死只螞蟻都要念叨半天，絕不會主動下毒?？扇粽f他毫不知情，那慌亂的眼神又解釋不通。

這時，窗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錦衣衛(wèi)的人。領頭的校尉掀簾進來，拱手道：“少羽大人，奉指揮使令，前來搜查御膳房所有庫房，尤其是……林伯的住處?！?/p>

林伯的臉“唰”地白了。他下意識地往灶臺邊退了兩步，背緊緊貼著墻壁，像是怕人看見什么。

少羽的目光落在灶臺角落。那里堆著些干柴，最底下的一根柴禾似乎有些松動，露出里面深色的木頭——那不是御膳房常用的松柴，倒像是……紫檀木？

“搜吧?！鄙儆饘πＮ菊f，眼睛卻沒離開林伯。

錦衣衛(wèi)的人動作很快，翻箱倒柜，卻沒找出什么異常。直到有人去挪灶臺邊的干柴，林伯突然大喊一聲：“別動！”

所有人都停了手。林伯的臉漲得通紅，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做了極大的掙扎。他慢慢走過去，蹲下身，從柴堆里抽出那根紫檀木柴——原來那不是柴，是個掏空的木筒。

木筒里裝著一個油紙包。少羽打開一看，里面是半包白色的粉末，還有一張折疊的紙條。

粉末是墨石砂，和早膳豆腐里混的那種一模一樣。

紙條上的字跡歪歪扭扭，寫著：“事成之后，保你家鄉(xiāng)的小孫子平安?！?/p>

林伯“噗通”跪在地上，老淚縱橫：“是……是我糊涂！他們抓了阿明，說要是我不把這東西混進菜里，就……就殺了他……”

阿明是林伯唯一的孫子，在江南老家讀書。少羽去過一次，那孩子虎頭虎腦的，總纏著少羽要“宮里的糖吃”。

少羽捏著那張紙條，指節(jié)泛白。紙條的邊緣有淡淡的檀香——那是東宮太子書房里常用的熏香。

原來如此。用林伯的孫子要挾他，讓他在菜里加墨石砂?？赡氨旧頍o毒，加它做什么？除非……有人想借“查毒”的由頭，把禍水引到林伯身上，再順藤摸瓜，牽連出更多的人。

校尉看著地上的墨石砂，面露喜色：“少羽大人，人證物證俱在，是不是該把林伯……”

“不能抓。”少羽打斷他，將油紙包收好，“他是被脅迫的。而且，這墨石砂只是個幌子?！?/p>

他看向林伯，聲音沉了些：“師父，他們除了讓你加這個，還讓你做了什么？”

林伯抽泣著搖頭：“就……就讓我加這個，說……說只要加了，阿明就沒事……”

少羽皺起眉。不對，東宮的人費這么大勁，不可能只做這點事。他的目光掃過案板上的肉餡，突然想起什么——林伯剁肉時，刀柄上沾了點黃色的粉末，當時沒在意，現(xiàn)在想來，那顏色和蓮子芯化的煙很像。

“這肉餡，是給誰準備的？”少羽問。

“給……給太后的?！绷植曇舭l(fā)顫，“太后今早說想吃獅子頭……”

少羽的心猛地一沉。他快步走到案板前，拿起那雙林伯用過的竹筷，夾起一點肉餡，湊到鼻尖輕嗅。除了肉香和荸薺的清甜味，還有一絲極淡的、幾乎察覺不到的苦杏仁味——那是蝕心散的味道。

原來如此。墨石砂是障眼法，真正的毒，藏在給太后的獅子頭里。林伯被人蒙在鼓里，以為只加了無害的粉末，卻不知早已成了幫兇。

而東宮太子，打的是“一石二鳥”的算盤：既用墨石砂把林伯拖下水，讓少羽難做（畢竟是恩師），又趁機給太后下毒，嫁禍給與太后親近的三皇子。

少羽放下竹筷，看著癱在地上的林伯，突然覺得手里的玉筷又沉了幾分。這宮里的毒，從來都不止藏在菜里，更藏在親情、師徒情里，藏在每一個看似無辜的眼神背后。

“把林伯帶去偏房看管，不許任何人接觸。”少羽對校尉說，語氣不容置疑，“另外，傳我的話，太后的早膳，暫時停了?！?/p>

說完，他轉身走出小廚房。陽光正好，可他卻覺得渾身發(fā)冷。接下來要面對的，不僅是東宮的陰謀，還有一個更難的問題：他該如何處置林伯？是按規(guī)矩查辦，還是……徇一次私？

玉筷在錦盒里輕輕晃動，像是在無聲地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