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下的手冰涼而細微地顫抖著,像受驚的鳥雀。上官弈不敢用力,只是虛虛地覆著,試圖傳遞一點微不足道的暖意。她的囈語停了,緊蹙的眉心卻未曾舒展,仿佛即便在藥物帶來的昏沉中,那些痛苦的幽靈依舊不肯放過她。
校醫(yī)進來又量了一次體溫,搖搖頭:“降得太慢,最好還是去醫(yī)院掛個水?!?/p>
上官弈幾乎沒有猶豫:“我去打車?!?/p>
他動作很快,幾乎是跑著出去又跑著回來,額角沁出細汗。校醫(yī)幫忙扶著軟綿綿的崔南枝坐起來。她似乎恢復了一點意識,眼睛睜開一條縫,目光渙散而迷茫,看了看校醫(yī),又看了看上官弈,似乎想自己站起來,卻使不上一點力氣。
“別動。”上官弈低聲道,幾乎是半抱著將她從病床上扶起,她的重量輕得讓他心頭發(fā)酸。他蹲下身,將她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膀。
崔南枝似乎想抗拒這種過于親密的依靠,身體僵硬了一瞬,但高燒抽走了她所有力氣,最終只能虛軟地伏在他背上。
上官弈穩(wěn)穩(wěn)地背起她,她的額頭無力地抵著他的頸窩,滾燙的呼吸拂過他的皮膚,帶著病弱的潮氣。校醫(yī)在后面幫忙拿著兩人的書包。
走出醫(yī)務室,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來,背上的女孩幾不可察地哆嗦了一下。上官弈把她往上托了托,走得更快了些。
出租車里空間逼仄。崔南枝靠在后座角落,車窗外的霓虹燈光流瀉在她臉上,明明滅滅,映出一種脆弱的透明感。她閉著眼,睫毛濕漉漉地黏在一起,偶爾因為車子的顛簸而發(fā)出極輕的、難受的哼唧。
上官弈僵直地坐在她旁邊,目光不敢在她臉上停留太久,只能盯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街景,手心卻因為剛才背她時接觸到的、過于纖細的骨骼輪廓而持續(xù)發(fā)燙。
掛號,繳費,候診。上官弈跑前跑后,額發(fā)被汗水打濕。崔南枝一直昏昏沉沉地靠坐在冰涼的塑料椅上,直到被叫號,護士給她扎針輸液。
冰涼的藥液流入血管,她似乎舒服了一些,緊繃的身體慢慢放松下來,陷入了更沉的睡眠。
上官弈終于能喘口氣,在她旁邊的空位坐下。急診室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各種聲音嘈雜混亂,卻仿佛都隔著一層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輸液管里藥液一滴、一滴落下的聲音,和她變得稍微平穩(wěn)些的呼吸聲。
他側過頭,靜靜地看著她。
睡著的她褪去了所有防備和尖銳,只剩下一種近乎殘忍的脆弱。燈光下,能看清她眼瞼下淡淡的青影,和嘴唇上細小的、干裂的紋路。
他的目光落在她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上——那只沒有扎針的手。手指纖細,指甲修剪得很短,甚至有些粗糙,指關節(jié)處有不易察覺的薄繭,完全不像一個少女的手。手腕上,有一道淡白色的、細長的舊疤,從袖口邊緣延伸出來。
上官弈的呼吸滯了滯。
那絕不是不小心劃傷留下的痕跡。
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想起她臂上那些新舊交疊的青紫,想起她那句平靜的“逃到哪里去呢”,想起她夢中恐懼的囈語……
他所窺見的,或許只是她苦海里的一瓢。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里緩慢流淌。窗外天色徹底黑透。
一瓶藥液快輸完的時候,崔南枝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了眼睛。眼神先是空茫地落在天花板的燈管上,然后慢慢聚焦,側過頭,看到了坐在旁邊的上官弈。
他似乎……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守著她。
她的目光在他帶著疲憊和擔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然后微微動了一下扎著針的手。
上官弈立刻察覺,俯身過來,聲音不自覺地放得很輕:“醒了?感覺好點沒?快輸完了,我叫護士?!?/p>
他起身去找護士,動作有些急切。
崔南枝看著他匆忙的背影,又看了看蓋在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多出來的、屬于他的校服外套。外套上帶著淡淡的、陽光曬過的好聞味道,還有一種很干凈的、屬于運動后的汗味,并不難聞。
護士過來拔針,用棉簽按住針眼。上官弈站在一旁,顯得有些無措,又想幫忙又不知從何下手。
“按住五分鐘,別揉?!弊o士交代了一句,又忙去了。
上官弈重新坐下,看著她自己用左手按著右手背上的棉簽??諝夂鋈蛔兊糜行┌察o,只有急診室遠處的嘈雜作為背景音。
“謝謝?!彼乳_了口,聲音依舊沙啞,但比之前有了一絲力氣。
“……沒事?!鄙瞎俎母砂桶偷鼗卮?,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座椅的邊緣。沉默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問,“餓不餓?要不要喝點水?我去買?!闭f著就要站起來。
“不用?!贝弈现p輕搖頭,按著棉簽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節(jié)泛白,“……不餓?!?/p>
對話又中斷了。一種微妙而緊繃的氣氛在兩人之間蔓延。不同于以往那種純粹的疏離,此刻多了一些共同經(jīng)歷后的窘迫和不知所措。
最終,還是上官弈深吸了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他轉過頭,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雙總是盛著陽光的眼睛里,此刻是前所未有的認真,甚至帶著一絲笨拙的懇切。
“崔南枝,”他叫她的名字,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以后……以后如果很難受,或者有麻煩,可不可以……不要一個人扛著?”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生怕說錯一個字。
“我知道我可能幫不上什么大忙,我也……不太會說話。”他有些自嘲地扯了下嘴角,眼神卻依舊執(zhí)拗地看著她,“但是,多一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一點,對不對?”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請求。請求她,給他一個靠近的機會,一個分擔的可能。哪怕只是一點點。
崔南枝按著棉簽的手頓住了。
她緩緩抬起眼,對上他的視線。急診室明亮的燈光下,他臉上的擔憂、緊張、還有那份不容錯認的真誠,都一覽無余。
她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上官弈幾乎以為她又要用沉默拒絕一切。
然后,他看見她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點了一下頭。
幅度小得像是幻覺。
但上官弈捕捉到了。
那一瞬間,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填滿,酸脹而滾燙。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 relief(寬慰)和欣喜沖上頭頂,讓他幾乎有些暈眩。
他不敢確定,又怕自己看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崔南枝卻已經(jīng)移開了目光,低下頭,輕聲說:“棉簽……可以扔了?!?/p>
上官弈這才如夢初醒,連忙接過那團帶著血絲的棉簽,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動作有些慌亂,甚至帶著點傻氣。
回去的路上,兩人依舊沉默。
但有什么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出租車停在那個熟悉的路口。崔南枝推門下車,上官弈也跟著下來,把書包遞給她。
“你自己……可以嗎?”他看著那條黑黢黢的巷子,還是不放心。
“嗯?!彼舆^書包,點點頭。猶豫了一下,她低聲說,“今天……真的謝謝你。藥費……”
“那個不重要!”上官弈急忙打斷她,語氣有些急,“你快回去休息!明天要是還不舒服,就別來學校了……”
他說完,又覺得自己的叮囑有些多余和逾越,尷尬地閉上了嘴。
崔南枝沒有再說什么,只是又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雜難辨,然后轉身,走進了巷子的黑暗里。
上官弈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背影,才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氣。胸腔里那顆心,依舊跳得飛快,帶著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悸動。
夜風吹過,帶著初夏夜晚特有的、草木生長的氣息。
他抬起頭,深藍色的天幕上,零星綴著幾顆星子。
那叢早已開敗的荼蘼,連葉子都開始泛黃了吧。
可是,春天結束之后,原來并不是只有無盡的荒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