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棚外的暴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嘩啦啦地砸在鐵皮頂上,聲音密集得幾乎要震破耳膜。水幕沿著棚檐傾瀉而下,將他們與外界徹底隔絕,形成一個喧鬧卻又無比孤寂的小小世界。
上官弈還維持著蹲踞的姿勢,手臂舉得有些發(fā)酸,卻固執(zhí)地?fù)沃羌缫褲裢浮⒉⒉荒苷嬲龘跤甑耐馓?,為蜷縮在地上的女孩保留著一方徒勞的、象征性的庇護(hù)。
崔南枝臉上的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不斷滑落。她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不再哭泣,只是怔怔地看著地面水洼里不斷漾開的漣漪,眼神空茫得像被抽走了靈魂。
上官弈的心臟像是被浸泡在酸水里,又澀又脹。他看著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比剛才她父親搶奪她那些皺巴巴零錢時更讓他難受。那是一種徹底的、認(rèn)命般的枯槁。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diǎn)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哽得厲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任何語言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沉默地伸出手,不是去碰她,而是開始默默地、一件一件地?fù)炱鹕⒙湓诘厣稀⒈挥晁疄R濕的書本和練習(xí)冊。他的動作很輕,很慢,仿佛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濕透的紙張變得柔軟而沉重,他小心地拂去上面的水漬,將它們捋平,疊放整齊,放進(jìn)她那被扯得變了形的書包里。
做完這一切,他重新蹲回她面前,依舊舉著那件濕外套。
時間在震耳欲聾的雨聲中緩慢流逝。
終于,崔南枝極其緩慢地動了一下,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他。那雙紅腫的眼睛里,空洞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重的、幾乎將他淹沒的疲憊和……一絲極淡的、無法解讀的情緒。
她的目光落在他濕透的頭發(fā)、不斷滴水的臉頰和那件徒勞舉著的外套上。
“……不用了?!彼穆曇羲粏〉脦缀趼牪灰姡挥曷暽w過。
上官弈愣了一下,才明白她是說不用再舉著外套了。他遲疑地放下早已酸麻的手臂,濕透的外套沉甸甸地墜下來。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只有雨聲喧嘩。
“……那些錢,”上官弈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澀地開口,“是你……的飯錢?”他想起她之前破碎的辯解——“飯錢都……”
崔南枝沒有回答,只是睫毛劇烈地顫抖了一下,重新低下頭,將臉埋進(jìn)膝蓋,這是一個拒絕交流的、自我保護(hù)的姿態(tài)。
上官弈的心狠狠一揪。他知道了答案。
憤怒再次不受控制地竄起,卻不是對她,而是對那個搶走女兒最后一點(diǎn)活命錢、還差點(diǎn)對她動手的男人!他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咯響。
但他很快又強(qiáng)迫自己松開。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他看著眼前這個縮成一團(tuán)、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女孩,一種前所未有的沖動和決心,混合著那股酸楚的心疼,猛地撞擊著他的胸腔。
他不能再只是看著。他不能再被她那句“離我遠(yuǎn)一點(diǎn)”嚇退。她越是推開他,他越是清晰地看到她那副堅硬外殼下,早已千瘡百孔的脆弱。
他深吸了一口氣,混雜著雨水和鐵銹氣息的空氣冰冷地灌入肺腑,卻讓他更加清醒。
“崔南枝?!彼兴拿郑曇舨淮?,卻帶著一種異常的堅定,試圖穿透嘈雜的雨聲。
她埋在膝蓋里的頭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看著我?!彼穆曇衾飵е环N不容拒絕的懇求,甚至是一絲強(qiáng)硬的命令。
崔南枝的身體僵硬了片刻,然后,極其緩慢地,她抬起了頭。濕漉漉的黑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眼睛紅腫,眼神里帶著困惑、戒備,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上官弈直視著她的眼睛,雨水順著他額前的發(fā)梢滴落,他的目光卻亮得驚人。
“我知道我說什么可能都沒用。我知道你覺得我什么都不懂,覺得我的同情很廉價?!彼恼Z速很快,帶著一種急于表達(dá)一切的迫切,“是,我可能是不完全懂!但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到!”
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壓過雨聲:“我看到你手臂上的傷,看到你餓著肚子省下飯錢,看到你發(fā)燒到快暈倒還要來上課,看到你……你那么難那么難,卻還是考第一!”
“你說逃不掉,我信!但能不能……能不能別把我推開?”他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哽咽,卻依舊執(zhí)拗地看著她,“讓我……讓我?guī)湍惴謸?dān)一點(diǎn)點(diǎn),行不行?就一點(diǎn)點(diǎn)!”
“不是同情!不是可憐!”他幾乎是低吼出來,眼睛因為激動而泛紅,“我就是……就是看不得你這樣!我心里難受!你明白嗎?!”
最后幾個字,他幾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大口地喘著氣,像是剛剛跑完一場耗盡生命的馬拉松。雨水順著他緊繃的下頜線流淌,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么。
崔南枝徹底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平日里陽光開朗、此刻卻渾身濕透、眼睛發(fā)紅、對著她低吼出“我心里難受”的少年。他話語里的急切、笨拙、憤怒,還有那份不容錯認(rèn)的、滾燙的真誠,像一把重錘,狠狠敲擊在她早已冰封的心防上。
那堅硬的、用來抵御一切的外殼,似乎真的被敲開了一道裂縫。
她看著他,很久很久。雨水模糊了視線,她眨了眨眼,更多的水珠滾落。
然后,她非常非常輕地,幾乎像一個幻覺,點(diǎn)了一下頭。
幅度很小,但清晰無誤。
緊接著,她又極快地、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補(bǔ)充了一句,像是害怕什么:“……別告訴我爺爺。”
上官弈怔了一秒,隨即巨大的、無法言喻的狂喜和 寬慰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緊張和不安!他用力地、重重地點(diǎn)頭,像個得到了最珍貴承諾的孩子,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嗯!不說!誰也不說!”
雨,不知何時,小了一些。嘩啦啦的喧囂變成了淅淅瀝瀝的綿密。
車棚里昏暗的光線落在兩人身上,空氣里彌漫著潮濕的、泥土的氣息。
上官弈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一種嶄新的、微妙而脆弱的默契,在冰冷的雨水中悄然滋生,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暖意。
他朝她伸出手,不是要拉她,而是攤開掌心,里面躺著幾顆不知道什么時候揣在兜里、已經(jīng)被雨水泡得有些發(fā)軟的水果糖,糖紙皺巴巴的。
“吃點(diǎn)糖,”他的耳朵尖有點(diǎn)紅,眼神飄忽,語氣也變得笨拙起來,“……低血糖……會暈。”
崔南枝看著那幾顆躺在少年寬大掌心里、顯得格外可憐的糖果,又抬頭看看他別扭又真誠的表情。
許久,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冰涼,輕輕地從他掌心捻起了一顆粉色的糖。
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了他的掌心,帶著雨水的涼意和一絲細(xì)微的顫抖。
那輕微的觸感,卻像一道微弱的電流,瞬間竄過上官弈的四肢百骸,讓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看著她剝開有些黏連的糖紙,將那顆小小的、被雨水泡得有些變形的糖果放進(jìn)嘴里。
然后,他看見她極其輕微地、幾乎看不見地,抿了一下嘴唇。
仿佛……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甜味,終于艱難地滲進(jìn)了這片苦澀的、無邊無際的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