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西裝外套,許茵最終沒有扔掉。
它像一根刺,提醒著她在這個家中的處境,也提醒著那晚他指尖短暫的、不帶任何溫情的觸碰。她將它仔細(xì)地清洗熨燙好,用一個干凈的衣袋裝起,放在了衣帽間的角落。既不算違抗他的命令(他或許早已忘記),也不愿讓這件價值不菲的物品因自己的情緒而被糟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家宴前的狀態(tài),一成不變的壓抑和寂靜。
宋軒逸依舊忙碌,神龍見首不見尾。柳玉茹則開始時不時地叫許茵過去,有時是詢問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生活瑣事,有時則是讓她陪著插花、喝茶,美其名曰“培養(yǎng)婆媳感情”,實則更像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監(jiān)視和規(guī)訓(xùn),潛移默化地灌輸著宋家的“規(guī)矩”。
許茵盡力扮演著順從的角色,但內(nèi)心的疲憊和窒息感與日俱增。
這天下午,柳玉茹又讓許茵去書房。
“過幾天是軒逸父親的忌日?!绷袢惴畔率种械牟璞K,語氣平緩,眼底卻掠過一絲難以捕捉的哀慟與復(fù)雜,“家里會有個小型的祭奠儀式,你提前準(zhǔn)備一下,那天著裝要素凈?!?/p>
“是,伯母?!痹S茵輕聲應(yīng)下。這是她第一次接觸到宋家關(guān)于過往的具體事件。
“那天……軒逸情緒可能會不太好,”柳玉茹頓了頓,看向許茵,目光里帶著明確的警示,“你安分待著就好,不要多話,更不要試圖去打擾他或者安慰他。做好你該做的,明白嗎?”
“我明白?!痹S茵垂下眼簾。安慰他?她從未有過這種奢望。只是“情緒不好”這個詞用在永遠(yuǎn)冰封一般的宋軒逸身上,顯得有些奇異。
忌日當(dāng)天,天色陰沉,細(xì)雨綿綿。
老宅里的氣氛比往日更加沉重壓抑。傭人們步履匆匆,不敢大聲言語。
小型的祭奠安排在偏廳。許茵穿著一身黑色的連衣裙,準(zhǔn)時出現(xiàn)。廳內(nèi)布置得莊嚴(yán)肅穆,宋軒逸父親的遺像掛在正中,照片上的男人眉眼與宋軒逸有幾分相似,卻顯得更為儒雅溫和。
宋軒逸已經(jīng)到了。他穿著一身純黑的西裝,身姿筆挺地站在遺像前,背影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和冷硬。柳玉茹站在他身側(cè),眼眶微紅,強(qiáng)忍著情緒。
許茵安靜地走上前,按照禮儀上了香,然后默默地退到一旁,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能感受到宋軒逸周身散發(fā)出的那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氣場,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qiáng)烈。
儀式過程簡短而沉默。自始至終,宋軒逸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任何人一眼。他的側(cè)臉線條繃得極緊,下頜線透著一股倔強(qiáng)的冷意,仿佛將自己完全封閉在另一個世界,沉浸在無人能觸及的哀慟與回憶里。許茵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如此濃烈卻又被死死壓抑的情緒波動,像冰層下洶涌的暗流。這與他平日純粹的、仿佛對一切都不在乎的冷漠不同。
儀式結(jié)束后,柳玉茹被管家扶著先回房休息了,她的背影顯得格外憔悴。
偏廳里只剩下宋軒逸和許茵。
空氣凝滯,只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敲打在玻璃上,更添幾分凄清。
許茵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想起柳玉茹的警告,決定還是悄悄離開,不打擾他。
就在她轉(zhuǎn)身欲走的瞬間,宋軒逸卻突然開口,聲音因長久的沉默而顯得異常沙啞低沉,像粗糙的砂紙磨過心口:“站住?!?/p>
許茵腳步一頓,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緩緩轉(zhuǎn)過身,看向那個依舊背對著她的挺拔背影。
宋軒逸依然望著父親的遺像,仿佛在對著照片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語氣里聽不出明顯的情緒,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足以壓垮人的重量:
“你知道嗎?”他頓了頓,周遭的空氣似乎都隨之凍結(jié),“就是因為這個世界上,總有像你這樣的人,迫不及待地想用婚姻、用情感作為籌碼,來換取階層的躍升和唾手可得的利益,才會讓很多簡單的事情,變得如此復(fù)雜和……令人作嘔?!?/p>
許茵的身體猛地僵住,臉色瞬間蒼白如紙。她清晰地聽見自己心臟驟縮的聲音,緊接著是密密麻麻的刺痛感蔓延開來。她死死攥緊了手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試圖用疼痛來維持表面的鎮(zhèn)定。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zhǔn)地刺向她。在他心里,她就是這樣的人——一個用婚姻作為交易籌碼的攀附者。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他因父親的忌日而積壓的沉痛、怨恨或許還有無力感,似乎終于找到了一個宣泄的出口,而目標(biāo),正是她這個“用金錢買來”的、擺在明面上的“妻子”。
委屈和憤怒像潮水般涌上心頭,她想反駁,想大聲告訴他不是這樣的!她并非心甘情愿,她也有她的不得已和苦衷,她犧牲的何嘗不是自己的人生?
可是,所有的言語都卡在喉嚨里,被她死死地咽了回去。解釋有什么用?在他早已根深蒂固的偏見和此刻明顯不穩(wěn)定的情緒面前,任何辯白都只會顯得蒼白可笑,甚至可能招來更刻薄的羞辱和更大的麻煩。她不能沖動,她身后還有需要依靠她的父親。
她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的酸楚、難堪和剛剛升起的那一絲絲對他隱藏傷痛的微妙理解,全都強(qiáng)行壓回心底最深處,重新挺直了那根早已疲憊不堪的脊梁。沉默,是她此刻唯一也是最后的盔甲。
她的沉默似乎某種程度上了激怒了他,又或者是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世界里,需要一個具體的對象來承載這份無處安放的負(fù)面情緒。
他終于轉(zhuǎn)過身,目光如冰錐般銳利而寒冷地刺向她,眼底布滿了駭人的紅血絲,那里面翻涌著她看不懂的深切痛苦、戾氣,還有一種近乎絕望的冷漠。
“滾出去?!彼〈捷p啟,清晰地吐出冰冷徹骨的三個字,不帶一絲一毫的溫度,仿佛多看她一眼都難以忍受。
許茵如蒙大赦,卻也像是被這三個字狠狠抽了一鞭子,靈魂都在顫栗。她低下頭,不再看他那傷人的目光,快步走出了偏廳,幾乎是小跑著穿過空曠的走廊,回到了二樓自己的房間。
“砰”的一聲輕響,門被關(guān)上。她背靠著冰涼的門板,才允許自己脫力般地微微顫抖起來。
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巨大的無力感和深刻的屈辱。
窗外雨聲漸大,噼里啪啦地敲打著玻璃,仿佛也重重地敲打在她冰冷的心上。
她和他之間,隔著的豈止是身份與階層的鴻溝,更有一座由他頑固的偏見、不為人知的傷痛和極致冷漠筑起的高墻,堅不可摧,仿佛永遠(yuǎn)也無法逾越。
而這場短暫卻致命的無聲硝煙,讓她更加清醒地認(rèn)識到,在這座深宅里,她或許連一枚有用的“棋子”都算不上,只是一個可以隨時用來承受他遷怒的、無足輕重的、甚至令他“作嘔”的存在。
未來的路,似乎更加迷茫和艱難了。她滑坐在地毯上,將臉埋入膝蓋,任由窗外雨聲淹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