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蓋撞擊地面的悶響,如同喪鐘,在死寂的教室里回蕩,也重重地砸在每一個人的心口。
林珩跪在那里,像一尊被驟然推倒的、殘破的石像。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冰冷地褪去,留下耳鳴般的嗡嗡聲和一種近乎真空的麻木。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堅硬的地板透過薄薄褲料傳來的寒意,更能感覺到身后那道慘烈的傷處因跪姿而被狠狠擠壓、撕裂般的劇痛。
但這些物理上的疼痛,遠(yuǎn)不及萬分之一此刻焚心的羞恥和絕望。
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如同無數(shù)根燒紅的針,密密麻麻地刺在他裸露的皮膚上,刺進(jìn)他早已千瘡百孔的靈魂里。驚愕、恐懼、憐憫、甚至一絲不易察覺的獵奇……各種復(fù)雜的視線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將他牢牢縛在這公開處刑臺上,無處遁形。
他死死地低著頭,額頭幾乎要觸碰到冰冷的地面。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眼前一小片地面上,迅速暈開深色的、絕望的水漬。喉嚨像是被鐵鉗死死扼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破碎的、壓抑的抽氣聲從鼻腔里溢出,在落針可聞的教室里顯得異常清晰。
為什么……
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在辦公室里,在家里,哪怕再痛苦,再不堪,至少是隱蔽的。可在這里,在這么多同齡人的注視下,被強(qiáng)制剝開所有尊嚴(yán),像牲口一樣被罰跪……
哥哥……是真的恨他入骨,恨到連最后一點作為人的遮羞布都要徹底撕碎。
講臺上,林燼的目光冰冷地俯視著腳下那個抖得如同風(fēng)中落葉的身影,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仿佛眼前跪著的不是他的親弟弟,只是一個屢教不改、需要當(dāng)眾嚴(yán)懲以儆效尤的劣等生。
“現(xiàn)在,”他開口,聲音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冰錐一樣刺入每個人的鼓膜,“想出來了嗎?”
林珩猛地一顫,巨大的恐懼攫緊心臟,讓他幾乎窒息。他拼命地?fù)u頭,眼淚甩落在地板上。
他不會……他根本不知道哥哥剛才講了什么……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只剩下鋪天蓋地的羞恥和疼痛……
“看來跪著也沒用?!绷譅a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卻足以讓人膽寒的嘲諷,“那就繼續(xù)跪著。跪到下課。”
輕飄飄的一句話,宣判了接下來整整一節(jié)課的酷刑。
林珩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眼前陣陣發(fā)黑。一節(jié)課……四十五分鐘……就這樣跪在所有人面前……
他幾乎能預(yù)感到膝蓋和身后傷處將會承受怎樣毀滅性的疼痛,更能想象到自己將會如何一點點在這公開的凌遲中徹底崩潰。
林燼不再看他,轉(zhuǎn)身面向黑板,繼續(xù)講課。他的聲音依舊冷靜清晰,仿佛剛才只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然而,教室里的氣氛已經(jīng)完全變了。沒有人能再專心聽講,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或直白或隱蔽地瞟向講臺前那個跪著的、單薄而絕望的身影。
時間,從未如此緩慢而殘忍。
每一秒,對林珩來說都是無盡的煎熬。膝蓋從尖銳的刺痛逐漸變?yōu)樯畛恋?、仿佛骨頭要被碾碎的鈍痛,身后的傷處持續(xù)散發(fā)著灼熱的、令人窒息的悶痛。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打濕,黏在蒼白的皮膚上。身體因為疼痛和虛弱而無法控制地微微搖晃,他只能用雙手死死撐住地面,指甲摳刮著冰冷的地板,試圖維持平衡,試圖不讓自己徹底癱倒。
偶爾有極細(xì)微的、壓抑不住的嗚咽從他喉嚨里溢出,又被他死死咬住嘴唇咽回去。肩膀因為強(qiáng)忍哭泣而劇烈地聳動著。
同學(xué)們?nèi)缱槡?,沒有人敢說話,甚至沒有人敢大聲呼吸。一種混合著恐懼、同情和巨大不適的壓抑感籠罩了整個教室。
終于,下課鈴聲響了。
如同天籟,又如同另一道催命符。
“下課?!绷譅a合上教案,聲音平淡。
他沒有立刻讓林珩起來,而是拿起一支粉筆,在黑板上布置課后作業(yè)。動作慢條斯理,仿佛完全忘了臺下還跪著一個人。
同學(xué)們猶豫著,沒有人敢動,也沒有人敢率先離開,全都僵在原地,看著那個依舊跪著、幾乎縮成一團(tuán)的身影。
林珩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疼痛和巨大的羞恥感幾乎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氣和思考能力。他只是憑本能跪著,等待著下一個指令,如同一個被設(shè)定好程序的、殘破的木偶。
終于,林燼放下了粉筆。他拿起講臺上的教案,目光終于再次落回林珩身上。
“起來。”冰冷的兩個字,沒有任何情緒。
林珩試圖動一下,但跪了太久的雙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覺,稍微一動,便是鉆心的疼痛和無力感,身體猛地一歪,差點直接栽倒在地。他慌忙用手撐住,才避免徹底摔倒,姿態(tài)狼狽不堪。
周圍響起幾聲極輕微的抽氣聲。
林燼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不耐和厭惡。
“廢物。”他低聲吐出兩個字,清晰得足以讓前排的同學(xué)聽見。
然后,他不再看林珩一眼,邁步走下講臺,朝著教室門口走去。
經(jīng)過林珩身邊時,他甚至沒有停頓一下,衣角帶起的冷風(fēng),拂過林珩滾燙的臉頰。
如同陌生人。
甚至不如陌生人。
林珩癱跪在原地,看著哥哥冷漠離去的背影,巨大的絕望和茫然再次將他吞沒。
他就……這樣走了?
把他一個人丟在這里,丟在這滿教室異樣的目光里?
“林珩……”同桌陳浩和其他幾個同學(xué)猶豫著圍了上來,臉上寫滿了擔(dān)憂和不知所措,“你……你還能起來嗎?”
“要不要扶你去醫(yī)務(wù)室?”
“林老師他……怎么能這樣……”
七嘴八舌的聲音涌入耳朵,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林珩只是茫然地看著他們,眼神空洞,沒有任何反應(yīng)。
他的世界,在哥哥吐出“廢物”兩個字并毫不猶豫離開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徹底崩塌了。
最后是怎么被同學(xué)攙扶著,一瘸一拐地挪出教室的,他已經(jīng)記不清了。
只知道每走一步,膝蓋和身后都如同踩在刀尖上。走廊里遇到的每一個學(xué)生和老師投來的詫異目光,都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
他被扶到了醫(yī)務(wù)室。
校醫(yī)看到他慘白的臉色和完全無法自行走路的狀態(tài),嚇了一跳。當(dāng)試圖幫他檢查時,碰到他僵硬的手臂和身后,林珩猛地瑟縮了一下,眼中爆發(fā)出極大的恐懼。
“別……別碰我……”他聲音嘶啞,充滿驚懼。
校醫(yī)似乎明白了什么,嘆了口氣,沒有再強(qiáng)求,只是給了他一些止痛藥和冰袋。
同學(xué)們將他安置在醫(yī)務(wù)室的床上,擔(dān)憂地說了些什么,最終也只能無奈地離開。
醫(yī)務(wù)室里安靜下來。
林珩僵硬地趴在床上,將臉深深埋進(jìn)冰冷的枕頭里。
身體無處不在的疼痛瘋狂叫囂著。
但比疼痛更深刻的,是教室里那冰冷的地板,那些無所遁形的目光,哥哥毫無波瀾的審判,和最后那句輕蔑的“廢物”,以及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
那碗粥帶來的微弱暖意,那滴眼淚帶來的荒謬猜想,在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如此諷刺!
原來都是假的。
都是讓他放松警惕,讓他生出可悲奢望,以便能更徹底地將他踩進(jìn)泥里的……前奏。
心口的位置傳來一陣尖銳的、窒息般的劇痛。
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徹底碎裂了,焚毀了,化為了冰冷的灰燼。
他緩緩地伸出手,看著掌心那個已經(jīng)結(jié)痂變暗、扭曲的“0”。
原來哥哥早就告訴了他答案。
零。
廢物。
他存在的意義。
眼淚早已流干。
只剩下空洞的眼睛,和一片死寂的、被徹底焚毀的荒蕪。
白晝明亮,卻照不亮他分毫。
只剩燼冷,蝕骨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