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沅第一次見血是在十三歲的夏夜。
她正趴在繡架上描花樣,忽然覺得腿間一熱,低頭便見月白裙裾洇開一朵暗紅的云。心口猛地攥緊,她想起阿娘常說的“女子不潔”,手忙腳亂地用帕子去堵,卻越堵越慌,帕子很快濕透,像塊沉甸甸的烙鐵。
“姑娘怎么了?”貼身丫鬟春桃端著湯藥進來,見她臉色慘白,裙上的污漬刺得人眼疼,手里的藥碗“哐當(dāng)”砸在地上。
“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清沅的聲音發(fā)顫,眼淚滾在繡繃上,暈開了半朵未完成的牡丹。
春桃也慌了,卻死死咬著唇不敢喊人。她是家生子,從小聽嬤嬤們說,姑娘家來“月信”是腌臜事,只能關(guān)在房里,連說話都得壓低聲音,若是被男丁撞見,便是天大的晦氣。
主仆倆正手忙腳亂,沈夫人掀簾進來??匆姷厣系睦墙?,她眉頭擰成疙瘩,劈手就給了春桃一巴掌:“廢物!不會伺候就滾!”又轉(zhuǎn)向清沅,聲音冷得像冰,“多大的事值得驚天動地?傳出去像什么樣子!”
清沅縮在繡架后,死死拽著裙擺,指節(jié)泛白:“娘,我是不是不干凈了?”
“胡說什么!”沈夫人臉一沉,叫人取來銅盆熱水,又丟給她一卷粗布,“往后每月這幾日,就待在屋里別出來,茶水飯菜讓春桃送。記住了,這事跟誰都不能提,尤其不能讓你爹和哥哥知道,免得他們嫌惡?!?/p>
那幾日,清沅被鎖在房里。白日里聽著哥哥在院里練劍,笑聲朗朗;夜里聽見爹娘在堂屋說話,隱約提到“晦氣”“趕緊找門親事”。她抱著膝蓋坐在床沿,看著盆里不斷換下的臟布,忽然覺得自己像件沾了污點的舊衣裳,連陽光都不配見。
第七日傍晚,哥哥沈明軒撞開了房門。他剛從書院回來,手里還攥著給妹妹帶的糖糕,看見盆里沒來得及倒的血水,臉“騰”地紅了,手里的糖糕掉在地上。
“你……你怎么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眼睛瞪得溜圓,像是見了鬼。
清沅慌忙用被子蓋住盆,眼淚一下子涌出來:“哥,我是不是很惡心?”
沈明軒沒說話,轉(zhuǎn)身就跑,連鞋都跑掉了一只。當(dāng)晚,沈老爺把他叫到書房,罰他抄了一百遍《女誡》,罵他“不知避諱”“罔顧禮法”。
清沅趴在門縫上聽著,指甲摳進木頭里。原來連最疼她的哥哥,也覺得她臟了。
后來清沅嫁了人。新婚夜,丈夫掀開她的蓋頭,聞到她袖里藏著的艾草味,眉頭皺了皺:“身子不適?”
她心口一緊,慌忙搖頭:“沒有?!?/p>
那月信來的幾日,她整夜整夜坐著,不敢沾床,怕污了被褥惹他嫌惡。直到第三日清晨,她栽倒在妝臺前,丈夫才發(fā)現(xiàn)她裙角的血跡,還有手腕上被自己掐出的青痕。
“你這是作什么?”他又驚又氣,叫人去請大夫。
清沅拉著他的衣袖,聲音輕得像嘆息:“是不是……很晦氣?”
丈夫愣住了,半晌才摸摸她的頭:“傻丫頭,這是正經(jīng)事,怎么會晦氣?”他叫丫鬟燒了熱水,又親自去藥房買了紅糖,笨拙地煮了碗糖水,“我娘說,女人這幾日最辛苦,該好好歇著?!?/p>
清沅捧著溫?zé)岬奶撬?,眼淚掉在碗里。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不覺得她臟。
可那根深蒂固的羞恥,像埋在骨血里的刺。后來她生了女兒,在女兒十三歲那年,也趴在繡架上染了紅裙。她抱著女兒,把當(dāng)年丈夫煮的糖水方子寫在紙上,輕聲說:“別怕,這是姑娘家的福氣,說明你長大了。”
女兒眨著眼睛問:“那為什么奶奶說,提這個會被人笑?”
清沅看著窗外的月光,忽然想起十三歲那年被鎖在房里的自己。她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因為她們忘了,月亮也有圓缺,花兒也有開謝,這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