體育課那點微不足道的“手下留情”,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幾圈漣漪,很快就被張澤禹強行壓了下去。他告訴自己,那不過是張極一時興起的又一種戲弄方式,或者純粹是怕他再接不住球顯得太難看,浪費時間。
對,一定是這樣。
他把更多精力投注到書本和習(xí)題里,用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單詞填滿所有思緒的空隙,試圖將那個擾亂心神的身影徹底屏蔽出去。
然而,老班宣布參加物理競賽的集訓(xùn)名單時,最后一個名字落下,張澤禹還是感覺像是被什么東西迎面撞了一下。
“……張極。就你們五個,放學(xué)后階梯教室集合,別遲到?!?/p>
紙張被粉筆灰沾染的指尖敲得嘩啦響。
張澤禹低著頭,用筆尖狠狠戳著草稿紙,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避不開。怎么都避不開。
放學(xué)后的階梯教室,空曠安靜,只剩下風(fēng)扇在頭頂不知疲倦轉(zhuǎn)動的聲音。張澤禹特意挑了個靠前又靠邊的位置,把競賽資料攤開,試圖營造一個生人勿近的氣場。
另外兩個同學(xué)坐在中間排討論著什么。
腳步聲從門口傳來,不緊不慢。
張澤禹的后背肌肉下意識繃緊,他沒有回頭,但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氣息的靠近。帶著室外陽光的余溫,和一點干凈的皂角味。
身影在他斜后方隔了一排的位置停下,拉開椅子。金屬椅腿摩擦地面,發(fā)出刺耳的噪音,在寂靜的教室里格外突兀。
張澤禹的筆尖頓住了。
那聲音之后,是一片更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能感覺到,有一道視線,落在他低垂的后腦勺上,停留了幾秒,又移開了。
負責(zé)培訓(xùn)的物理老師很快進來,發(fā)了卷子,開始講解復(fù)雜的思維拓展題??諝饫镏皇O吕蠋熞謸P頓挫的聲音和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張澤禹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跟上老師的思路。
“……所以這里,不能直接用洛倫茲力,要考慮相對論效應(yīng)下的修正,雖然修正量很小,但在高能情況下……”老師轉(zhuǎn)過身在黑板上畫著示意圖。
張澤禹微微蹙眉,這一步的推導(dǎo)有點繞,他一時沒跟上。
就在這時,他斜后方,隔著一排的位置,響起一個聲音。聲音不高,帶著點平時少有的、介于確定和猶豫之間的腔調(diào),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刻意說給某個卡殼的人聽。
張極因為速度接近光速時,質(zhì)量會變化,所以經(jīng)典公式里的m不能視為常數(shù)。
思路清晰,一語中的。恰好補上了他卡住的那個環(huán)節(jié)。
張澤禹的思維瞬間暢通,下意識地跟著這個提示往下想,立刻明白了老師的推導(dǎo)過程。
然而,明白過來的下一秒,一股更強烈的別扭感攫住了他。他握著筆,指節(jié)收緊,沒有回頭,也沒有任何表示。
他為什么要開口?炫耀他反應(yīng)快?還是……?
身后的那個人似乎也再沒了動靜。只有風(fēng)扇還在徒勞地轉(zhuǎn)動。
培訓(xùn)結(jié)束,老師又強調(diào)了幾點注意事項。張澤禹幾乎是立刻開始收拾東西,只想第一個沖出教室。
他把筆袋塞進書包,拉上拉鏈,起身時動作太急,放在桌角的保溫杯被書包帶子猛地刮到——
“哐當(dāng)!”
杯子掉在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蓋子摔開,里面溫?zé)岬牟杷疂姙⒊鰜?,濺濕了一小片地面,也濺了幾滴在他的褲腳上。
張澤禹低低咒罵一聲,彎腰想去撿。
幾乎就在同時,斜后方那個人猛地站了起來,椅子腿再次刮擦地面,發(fā)出更大的噪音。他的動作快得甚至帶點慌亂,一步就跨過了中間那排座位,來到他旁邊。
張澤禹蹲在地上的動作僵住了。
他看見一雙熟悉的球鞋停在水漬邊緣,再往上,是繃緊的校褲褲線。
張極比他先一步彎腰,撿起了那個滾到一旁的保溫杯杯蓋,又伸手似乎想去拿他手里的杯身。他的手指伸到一半,卻在快要觸碰到的時候驟然停住,懸在半空。
張極沒事吧?
張極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壓得很低,有點發(fā)緊,完全不像他平時那種懶洋洋的調(diào)子。
張澤禹沒抬頭,能看到的只有對方同樣蹲下來后,落在自己手邊的影子。那影子一動不動,透著一種僵硬的緊張。
張澤禹沒
張澤禹聽到自己干巴巴的聲音。他迅速抓過杯蓋,胡亂地塞回杯口,又扯出幾張紙巾,用力擦拭著地上的水漬和褲腳,動作又快又急,只想盡快結(jié)束這令人窒息的場面。
張極還蹲在旁邊,沒有動,也沒有離開。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種無聲的壓迫,讓張澤禹的每一個動作都變得笨拙而不自然。
他能聞到對方身上極淡的、剛才奔跑后留下的汗味,混著點陽光曬過的味道。不像車棚那晚帶著侵略性,卻同樣讓他無法忽視。
水漬很快被擦干凈。張澤禹攥著濕漉漉的紙巾站起身,看也沒看旁邊的人,低聲飛快地說了句
張澤禹先走了
便抱著書包和杯子,幾乎是跑著離開了階梯教室。
一直沖到樓下,傍晚微涼的風(fēng)吹在滾燙的臉上,他才喘著氣慢下腳步。
心臟還在胸腔里毫無規(guī)律地亂跳。
。
他低頭看著手里那個摔得有點癟的保溫杯,杯壁上還殘留著幾滴蜿蜒的水痕。
剛才那一刻,張極沖過來的速度,他蹲在旁邊時屏住呼吸般的沉默,還有那句緊繃的“沒事吧”……
太反常了。
那種反應(yīng),根本不像平時那個漫不經(jīng)心、只會看好戲或者冷嘲熱諷的張極。
倒像是……像是生怕他燙到,或者被玻璃碎片劃傷一樣。
一個荒謬的、被他拼命壓制的念頭,又一次頑固地浮了上來。
他到底……
張澤禹用力甩了甩頭,把那個可怕的猜想狠狠摁回去。
可心底某個角落,卻有什么東西,像地上的水漬,雖然被匆忙擦去,卻留下了一片無法忽略的、濕漉漉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