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種令人窒息的對峙中黏稠地流淌。

沈玦將那處別院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囚籠。每一扇窗都被釘死，只留狹窄的縫隙透氣。院外是十二個時辰輪換的守衛(wèi)，院內(nèi)是寸步不離的仆從和嬤嬤，每一道投向宴秋的視線都帶著審視和監(jiān)視，確保他無法傷害自己，更無法逃離。

最好的藥材如同流水般送入這間華麗的牢房，濃郁的藥味幾乎要浸透每一根梁木。王府供養(yǎng)的老大夫每日兩次請脈，眉頭越皺越緊，開的方子也越來越猛，試圖壓下那名為“焚影”的蠱毒帶來的、持續(xù)不斷的內(nèi)部灼燒和咳血。

宴秋——或者說，被強(qiáng)行留在這具殘破軀殼里的墨塵——以一種近乎絕對的沉默應(yīng)對一切。喂到嘴邊的藥，他喝；遞到手上的飯，他吃。只是那雙純黑的眼眸始終空茫地睜著，望著虛空中的某一點(diǎn)，沒有任何焦點(diǎn)。吞咽的動作機(jī)械而艱難，常常喂進(jìn)去一半，咳出來一半，混著暗紅的血絲，染臟了衣襟和被褥。

他不再作畫，不再有任何多余的舉動。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靠著床頭，或者蜷在窗邊那張鋪了厚厚軟墊的貴妃榻上，望著那被木條分割成細(xì)窄條塊的灰白天空。呼吸輕淺得幾乎聽不見，只有偶爾身體內(nèi)部無法忍受的劇痛襲來時，才會發(fā)出一兩聲壓抑到極致的、破碎的悶哼，隨即又歸于死寂。

沈玦幾乎日日都來。

他有時帶著暴怒，掐著宴秋的下頜，逼問那些早已得不到答案的問題，言語如刀，試圖在那片死水上剮出一點(diǎn)波瀾?；貞?yīng)他的只有沉默，和那雙黑得令人心慌的眼睛里，倒映出的他自己越來越扭曲的面容。

有時他又會陷入一種詭異的平靜，就坐在離床榻不遠(yuǎn)處的圈椅里，一言不發(fā)，只是盯著那張蒼白消瘦的側(cè)臉，一看就是大半日。仿佛要透過這具陌生的皮囊，找回一點(diǎn)過去的影子。他會想起宴秋舞劍時的利落身影，想起他垂眸研墨時纖長的睫毛，想起他偶爾在自己酒醉后，那雙淺褐色眼眸里一閃而過的、來不及掩飾的微光。

可眼前的人，只剩下一片虛無的黑和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

這種無聲的、持續(xù)的衰敗，像一把鈍刀子，反復(fù)切割著沈玦的神經(jīng)。他開始變得焦躁易怒，砸碎了下人呈上的、被宴秋咳血弄臟的碗盞，杖責(zé)了未能及時更換染血床褥的仆婦?？蔁o論他如何發(fā)作，如何試圖用強(qiáng)橫的手段重新建立掌控，那個源頭——那個安靜蜷縮著的人——始終無動于衷。

他好像抓住了一捧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這日午后，難得的，江南陰雨暫歇，幾縷慘白的陽光勉強(qiáng)透過窗欞的縫隙，投下幾道細(xì)長的光柱，塵埃在光里無聲飛舞。

宴秋難得沒有昏睡，而是靠坐在榻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株探進(jìn)來的枯枝上，不知在看什么。

沈玦推門進(jìn)來，看到的便是這幅景象。陽光勾勒出那人瘦削得幾乎脫形的輪廓，皮膚白得透明，能看清底下青紫色的血管。那雙純黑的眼睛映著一點(diǎn)微弱的光，卻依舊空洞得讓人發(fā)慌。

一股無名的煩躁和恐慌再次攫住沈玦。他幾步走過去，陰影籠罩住榻上的人。

“說話?！彼畹?，聲音因長久的壓抑而顯得沙啞。

宴秋的眼睫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視線卻并未從枯枝上移開。

沈玦耐心盡失，猛地俯身，雙手撐在榻沿，將他困在方寸之間，氣息噴在他冰冷的臉上：“告訴本王！你要怎么樣？到底要怎么樣才肯……”

才肯怎樣？才肯不再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才肯變回從前那個影子？他自己也不知道。話問到一半，竟哽在喉頭。

宴秋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墨黑的瞳孔對上他近在咫尺的、布滿血絲的眼睛。他看了他很久，久到沈玦幾乎以為他不會開口。

然后，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輕微地，搖了一下頭。

動作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徹底的否定。

沒有恨，沒有怨，沒有要求，甚至沒有情緒。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卻仿佛抽干了沈玦所有的力氣和咄咄逼人。

他所有的暴怒，所有的威脅，所有試圖重新建立連接的瘋狂舉動，在這個輕飄飄的搖頭面前，都變得可笑而徒勞。

這個人，連恨都不愿意給他了。

沈玦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猛地直起身，踉蹌著后退兩步，撞翻了旁邊的花架。名貴的瓷瓶摔在地上，碎裂聲刺耳。

宴秋的目光卻早已轉(zhuǎn)了回去，重新落在那截枯枝上，仿佛方才的一切，連同沈玦這個人，都只是無關(guān)緊要的干擾。

巨大的無力感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沈玦。他站在一地狼藉中，看著陽光里那個安靜得如同已經(jīng)死去的人，第一次清晰地認(rèn)識到——

他留不住他。

無論他用多么堅固的牢籠，用多么名貴的藥材，用多么強(qiáng)橫的手段，他都留不住這個正在一點(diǎn)點(diǎn)熄滅的生命。

他困住的，只是一具遲早會冷卻的軀殼。

而那個他曾經(jīng)擁有過、卻又從未真正珍惜過的影子，早已在那場大火里，在他不知道的某個時刻，徹底地、決絕地……死去了。

這個認(rèn)知比任何刀劍都更鋒利，瞬間剖開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外殼，露出底下血淋淋的、一無所有的真相。

沈玦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只是站在那里，看著，第一次感到了一種徹頭徹尾的……寒冷。